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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该死的男人


  顾清离开皇宫,回到了井宅。

  那棵海棠树早就没了,也没人敢在那里重新种些什么,院子里很是空旷,星光落在地面,看着就像水一样。

  他走进书房,看着榻上的师父,心情有些沉重。

  井九双眼紧闭,睫毛不动,肌肤如玉,眉眼如画,与百年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个夺尽天地颜色的仙人。

  就像是在夜里沉睡的莲花,非要等到那道晨光降临才会醒来。

  问题是连三月离世百年,世间到哪里去找那道晨光呢?

  这间书房有禅子亲自布置的阵法,隔绝外界的事物,井九就算再躺一百年,也不会像寻常人家的那些摆设一样蒙尘。但每天他们都会为井九擦洗两次,这是弟子尽孝,也代表着某种美好的祝愿。

  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是因为病床上的人很难再恢复健康,绝望会带来无数的负面情绪。

  如果有一线希望,情形自然不同。

  沉睡中的井九比最难伺候的瘫痪病人还要难照料,尤其是翻身非常困难,顾清也不明白师父为何会这么重。

  替井九擦洗身体,真是件很困难的事,直到那年禅子来了朝歌城,看不下去教了他们一招。

  顾清运转剑元,点燃剑火,从井九的头顶向下移动到脚底。

  他的修为境界不是当年,对剑火的控制可称洞微,那些剑火只是在井九的白衣之间缭绕穿行,绝对不会烧到榻上的织物。做完这些事情,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榻前,把今天朝廷里发生的事情、青山那边传来的消息讲了一遍,然后再次沉默。

  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我舍不得她,但是她不可能与我在一起,不然景尧会怎么想?中州派肯定会借此生事,她也会出事,师父,我该怎么办呢?”他低着头,就像犯了错的孩子,对着榻上的井九低声说道:“和桃子的事我确实用了些心机,想的比较多,我还真是个烂人呢。其实我也不想做烂人,我是真的喜欢桃子……但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那我还是烂人对不对?”

  沉睡中的井九自然听不到他的话,也无法给出建议。

  顾清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师父,我的压力真的很大,你醒不过来,我就得挺着,想尽一切办法挺着……我是神末峰的大师兄,我不能倒,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必须站在这里,哪怕做个烂人,所以明年开春的时候,我还是会和她结成道侣,师父,如果你醒着,会祝福我吗?打我一顿也好,杀了我也好……只要你醒过来,那该多好。”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书房,缓缓关上书房的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怕打扰了井九的睡眠。

  院子里还是那般安静,井梨现在是当朝大学士,自从妻子前几年离开后,他每天夜里都会坐在在房间里发呆,灯也不点。

  整座井府都是黑暗的,只有后园隐隐有些光线,还有些极淡的酸香味飘来,引人生津。

  那是泡菜的味道。

  顾清望向后园,忽然对那两个人生出很大的羡慕。

  那两个人还没有成亲,至少没有仪式,但已经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一百多年。

  大家的情形差不多,为何你们却如此幸福?

  ……

  ……

  离开井府,顾清去了太常寺。

  水月庵的年轻弟子们看着他到来,纷纷掩嘴而笑,依次行礼后便避了开去。

  “师父,监国大人到了。”

  一个调皮的丫头冲着楼里喊了一声,然后嘻嘻笑着离开。

  楼门开启,灯光照亮了甄桃的脸,依然还是那般清新可人,吹弹可破,虽然现在她已经是水月庵的师长。

  顾清的眼睛微微明亮,走到她身前问道:“今日如何?”

  甄桃这些年一直在深研天人通,试图突破某道关隘。

  在修道方面,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与兴趣,与之相比,宫里那个女子则是只喜欢腻着,对这些完全不用心。

  “挺顺的。”甄桃看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把他的衣领整理了一下,说道:“你呢?”

  顾清说道:“我和陛下与太后都说过了。”

  甄桃有些微羞,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顾清微笑说道:“师姑已经出关,但还有些紧要事情办,我会催催她。”

  甄桃敛了羞意,认真说道:“一定要在明年春天之前。”

  顾清与她结为道侣,确实有引水月庵为外援的意图,也从来没有想着要瞒她,很早之前便已经说清楚了。

  “抱歉。”他看着甄桃认真说道。

  甄桃微微一笑,说道:“能帮到你就好。”

  顾清忽然说道:“去走走?”

  ……

  ……

  两个人走进了太常寺的星夜里。

  星光照耀着镇魔狱外围的紫色花草,泛出妖异的感觉。

  他们在星光下漫步,在花草间流连,很是平静安乐。

  在大道上同行,互相帮助,彼此商议,这就是道侣。

  他们是如何开始的,这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夜与今夜的星光都很美,别的不必细说。

  他牵起了她的手。

  感觉很好。

  这种能够让太阳、让星星看到的同行,真的很美好。

  就像普通人的恋爱一般,很甜。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随意地说着话。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这时候在宫里肯定能猜到他与甄桃在做什么。

  那么,她应该会很难过吧。

  他低头望向脚边那棵随风轻动的紫花,沉默不语。

  “怎么了?”甄桃有些担心问道。

  “没事。”顾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说道:“我在想承天剑诀里的最后的三隐式。”

  甄桃问道:“很难吗?”

  顾清想起师父倒下前说的最后两个字,说道:“真难。”

  ……

  ……

  青山顾清与水月庵甄桃即将结成道侣的消息,在修行界很快传开。

  这当然是喜事。

  门当户对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修行界把这对道侣看成了景阳真人与连三月的一种延续。

  水月庵当然是愿意的,青山宗也必须愿意。

  即便以方景天为首的某些人明知道这会带来很多麻烦,也无法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某个春天的清晨,顾清走出井宅,走到了那条大街上。

  已经过了一百零一年,朝歌城的绝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这条街以前的模样,还以为那座庙一直都在这里。

  看着街对面的那座庙,顾清想起了如今被关在果成寺里的景辛,接着想到了十几天后青山大会,不知道童颜的想法究竟可不可行,又不知道赵腊月愿不愿意听他的。

  如果方景天真做了青山掌门,谁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想着这些事情,他向着远方的皇城走去,忽然听着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这酒不错,要不要试试?”

  顾清以为是何霑回到了朝歌城,抬头望去,却看见酒楼栏边站着位眉眼清秀、睹之可亲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件红衣,不知道是洗的次数太多,还是太旧,色泽有些褪去,却别有一种味道。

  清天司里有几百张红衣少年的画像,顾清自然知道他是谁,过了很长时间才稍微冷静了些,没有想着通知谁,也没有启动皇城大阵,行礼道:“见过师伯。”

  阴三招手说道:“进来说说话。”

  顾清走进了酒楼,来到了二楼雅间,一眼便看到了桌子上的那颗还天珠。

  无数道光线从还天珠里射出,凝成仿佛真实的画面,那是他与胡太后在花园里漫步,在殿里夜话……

  如果愿意,还天珠还能放出声音,在朝天大陆修行界,只有这件法宝可以做为证据。当年青山宗灭西海剑派的云台,便是靠着柳十岁把还天珠带了进去,后来还天珠归还给了中州派,最后一次出现人前还是问道大会时候的事情。

  顾清有些后怕,心想如果今天出现的是中州派,那该怎么办?

  当然,现在还天珠落在了此人的手里,只怕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还算镇定。

  阴三微笑说道:“如果小皇帝知道了这件事情,会怎么对你?朝廷里的那些大臣会怎么看?一茅斋本就不喜欢这个狐妖做太后,现在抓到了她秽乱宫廷的证据,你以为那些书生还能忍下去?更重要的是,水月庵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必然会觉得你是在羞辱她们,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毁灭。

  顾清平静问道:“师伯有什么想法?”

  “神皇的旨意、一茅斋与果成寺的使者,你们准备的所有事情都停下来,我不希望十几天后的青山大会被这些烦心事打扰。”

  阴三说道:“先把这些事情做好,接下来我再让你做两件事,还天珠便给你。”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酒楼。

  玄阴老祖走进屋里,收好还天珠,说道:“忽然遇着这样的事情,居然还如此平静,这小子境界普通,心性却是很可怕。”

  阴三笑着说道:“我青山收徒的眼光向来不错。”

  玄阴老祖摇了摇头,说道:“我倒觉得他是心存死志,才会如此平静。”

  阴三微嘲说道:“他是井九挑的下一代掌门,各方面都在学井九,怎么会自杀。”

  玄阴老祖心想是这个道理。

  “真是麻烦,还不如直接把珠子里的画面投射到天空里,让全大陆的人都看看热闹。”阴凤的声音从梁上传来。

  阴三笑着说道:“不,只要他愿意替我做一件事,便会接着做无数件事,我一直想知道,说服一个人的徒弟背叛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

  ……

  来到皇城里,顾清很少见地没有直接去大殿,而是去了那座宫殿,挥手示意太监与宫女都散开,直接走到胡太后的身前,在她错愕的眼光注视下低头,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开始深深地吻她。

  分开后,胡太后红着脸说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顾清看着她微笑说道:“想你了。”

  然后他去了那座寒冷的宫殿,在枯瘦的元骑鲸身前跪下,跪了很长时间。接着他直接离开了皇宫,去太常寺与甄桃见了一面,把自己这些日子对承天剑三隐式的一些想法全部告诉了她,又在她的额上亲了一口。

  做完这些事情,他便回了井宅,搬了把凳子坐在了榻边,眼睛看着窗外。

  今天他没有与沉睡中的师父说什么。

  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必要。

  身败名裂。

  青山蒙羞。

  对不起师父。

  那该怎么办呢?

  他准备设个局杀死太平真人。

  不管能不能成功,他的结局已经注定,那就是死亡。

  在神末峰与猴子们修了那座小木屋开始,他确实一直都在学习井九。

  他的话不多,沉稳近乎漠然。

  但本质上他就不是井九那种人。

  他不怕死。

  尤其是这些年。

  死算什么。

  我早就想死了。

  我这种男人该死?

  那我去死好了。

  顾清看着窗外,平静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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