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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8章 追赃助饷


  二十三日,黑压压的百官云集午门之外,个个朝服冠带,满满的衣冠禽兽,人数超过一千。

  这些人中,有大学士陈演,大学士魏藻德等内阁首席大臣,亦有国丈周奎、英国公张世泽等勋贵老臣。又有六部官员,大理寺卿,各科给事中等中小臣。还有卫允文、杨昌祚、林增志等词臣。

  他们是来朝贺的,也看看新朝的意思,会不会选用他们。

  特别魏藻德、陈演等大学士个个自信满满,凭自己内阁大臣的身份,又是大学士,个个满腹经纶,定然可为新朝所用,再次谋取富贵。

  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也是镇定站着,当日他力阻南迁,言称国君当死守社稷,结果城破后国君当真死社稷,而他光时亨转眼就降了。那又如何,降便降了,反正降的也不是他一个人。

  他光时亨大有为之身,一样可以在新朝干出一番事业,继续慷慨激昂,激烈谏言。

  看旁人投来的有些异样的眼神,光时亨夷然不动。

  百官满怀期待聚着,不料他们从辰时等到午时,紫禁城内一点动静没有。他们议论纷纷,凡遇大顺官员,个个强笑深揖,试探询问。这时忽然矮宋子宋献策至,当下有数人跪问新主出朝否?

  宋献策喝骂道:“没有屠戮汝辈已为幸事,区区候时,岂又不耐耶?”

  众人恧然称是。

  一直到日晡,也就是申时,已经下午的三点到五点钟,他们终于被叫进去了,却是至建极殿。

  紫禁城三大殿,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因皇极殿烧毁,中极殿最小,所以李自成放在建极殿开朝。本殿大典前皇帝常在此更衣,册立皇后、太子时,皇帝也在此殿受贺,有时官员也在此朝拜。

  进入宏伟的大殿时,百官人等个个深吸一口气,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

  他们进入殿内,就见李自成高居在宝座上,头戴尖顶白毡帽,蓝布上马衣,左右两班则是牛金星、刘宗敏、李过、袁宗第、刘希尧、顾君恩、宋献策、张璘然、宋企郊等官列坐。

  看百官进来,他们个个看去,脸上满是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的神情,特别牛金星脸上,满满的倨傲。

  他们斜眼相睨进来的明朝文武百官们,心中都是感慨万端,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耳。现在虽然还没还乡,但感触却更深。想想当年自己在乡下辛苦打铁种田的时候,想不到咱老刘家,老李家,老牛家也会有这么一日吧?

  这一幕也让进来的文武百官们个个心情复杂,往日殿上那些人,武将不外是铁匠,木匠,马夫,农夫等出身,便是高居龙位上那人,亦不过驿卒耳。至于文员,最高不过举人,多是破落秀才,未中童生,而自己……

  然成王败寇,现实如此,只能顺从!

  百官一瞥之后都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他们恭敬的列好队,三跪九叩,三呼万岁。

  李自成没有说话,牛金星则是走下去,他赫然以手摸在各官的头顶上,念道:“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他念念有词,从各官的头顶一一摸去,以核其数,最后点讫,有一千三百余人。

  李自成看着下面满满的人群,叹道:“此辈不义如此,天下安得不乱?”

  又看内中一些人头发削得干干净净,一副和尚的样子,更是皱眉。

  他对旁边的刘宗敏、李过、顾君恩等人道:“各官于城破日,能死便是忠臣。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削发之人更为不忠不孝,留他怎的?”

  牛金星也看到这些削发之人,却都是词臣,如宋之绳、林增志等人,他咆哮道:“既已披剃,何又报名?”

  他的怒喝声吓得这些人全身发抖,牛金星尤不罢休,喝令将这些削发之人其余毛发也尽拔了。

  然后他将名册扔于地上,执笔任意花点,敢有应迟者立用军棍,打得一些人惨叫连天,听得百官相顾皆失色。

  然后牛金星又令鸿胪唱名,对出来晋见各官,他或嬉笑,或怒骂,或冷然,恩威不测,洋洋得意,尽情挥洒自己当年不得志的情绪。然这些官员个个都乖乖听令,无人敢吭一声,更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

  李自成看了越发厌恶,心中涌现杀机。

  这时唱名到东阁大学士、内阁大臣魏藻德,他整整朝冠,缓缓出列,以最佳的仪态,最富有磁性的声音拜道:“东阁大学士、内阁臣员魏藻德拜见我皇陛下。陛下拨乱世而反之正,德绥威詟,执符御历,奉若天道赫如上帝鉴临。今盖伏遇皇帝陛下,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微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皇帝既正大统,当万邦咸臣,化行仁流,伏以鸿谟启佑,共戴尧仁再造。”

  说着,他不断叩头。

  李自成好半天才听懂魏藻德说什么,原来是求用。他看着下面这个人,冷冷道:“魏藻德?大学士?内阁大臣?看来皇帝待你不薄。你既受皇帝重用,应当为社稷而死,为何苟且偷生?”

  魏藻德听这话不对,先前自己一番话都白讲了,他揣测李自成的心理,连忙叩头道:“如果陛下赦免,一定赤胆忠心相报。”

  李自成厉喝道:“不忠不义,朝秦暮楚之辈,明朝有尔等,又岂能不亡?滚下去!”

  魏藻德心惊肉跳,冷汗刷的就下来了,连忙退了下去。

  大学士陈演本来想若魏藻德一样求用,眼见此幕,遂不敢再言。

  ……

  当日点名完,牛金星拔了九十二人,遣兵士押送吏政府宋企郊处听用,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也在内中。人数不但少,而且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僚一率不予录用。

  不入选者,每官用马兵二人,执刀押候,各官正在惶恐间,忽有圣旨传来:“押往西四牌坊去。”立时用铁链串锁,每五人一串,各人面如土色,便是大学士陈演、魏藻德等人,也是身体颤抖似筛糠。

  然后各马兵驰马驱逐,驱赶众官如羊豕,稍稍行慢些,立时刀背乱下,打得各官哀嚎不已,甚至有仆地晕倒,被踏作肉泥者。吓得各人魂飞魄散,很多人甚至嚎啕大哭。

  没走到西四牌坊,又有一道圣旨传来:“前朝各犯官,俱送权将军刘府中听候施行。”立时马队转向,驱赶各官往原田皇亲府中,众官又遭了若先前一次罪。

  但押到这边时,刘宗敏正在挟妓欢呼,没空理会,仍命各兵守视,以俟来期。

  同时这一天顺军还满街满城遍提士大夫,甚至路上走着就被拘走,有如汤鸡在锅。不但如此,很多未去朝贺的勋贵太监也被驱赶过来,如投靠的王德化,王之心,王相尧等人赫然在列。

  他们全部被换上囚服,个个强项大僚,关在幽黑的屋子里,而且看守者不给食物,让他们足足饿了一天一夜。这日夜不知多少官员士勋崩溃,只想逃离这个地狱之地。

  二十四日,正式成立“比饷镇抚司”,追赃助饷,以刘宗敏主其事,李过,刘敏政副其事。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刘敏政为李自成的发小,铁匠出身。对他们二人,李自成当然非常信任,所以放在刘宗敏下面的高位上。

  当日,刘宗敏以人试新夹棍,夹其随求书役二人于天街,次日即死,让他非常满意。

  二十五日,刘宗敏午后始出,幽闭饥饿一日夜的文武被唤点名,刘宗敏逐一唱名,喝令各官助饷自赎。以官第献银,一品官不得少于一万两,科臣等小官也不得少于一千两,银到放人,不献银者,大刑伺候。

  同时这一天比饷司还持着名刺,召来京绅刘余佑、孙承泽等人,让他们献银,如刘余佑四万两,孙承泽二万两,并威胁说:“宜早,若迟二日,即不得从容矣。”

  王德化第一个献银,而且出手就是五万两,众太监中,他最机灵,李自成进城时,他也第一个率内员三百人到德胜门迎接,果然刘宗敏非常欢喜,立刻放人。

  李自成闻听也非常欣慰,仍命他为宫中太监总管,此时宫中太监已被李自成遣散得只余一百多人,王德化就管这一百多人。

  有王德化带头,各官相继献银,原国丈,嘉定侯周奎恐惧之下,更献出天文数字的银两,五十万两白银。

  要知道三月初十时,他的女婿崇祯皇帝让周奎助饷时,他宣诏求助再三,周奎只愿出一万两,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周皇后求求情,现在竟一口气出了五十倍的银两。

  眼见各官的助饷银越来越多,刘宗敏眉欢眼笑,不过待大学士陈演献银四万两后,事情忽然有了变化。

  原来“比饷镇抚司”为免漏追赃银,许人密告,每告一案,赏钱从五十文到五十两不等,陈演的家仆贪图赏银,就将陈演告发了。刘宗敏半信半疑下派人到陈演的府邸挖掘,果然遍地都是金银,区区四万两只是冰山一角。

  刘宗敏勃然大怒,决定严刑拷银,一些放回去的人又再次抓回来,如国丈周奎等人。

  同时他大规模提高了赎银的数量,宣布内阁尚书索银十万两,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两,科道吏部郎五万、三万,翰林一万,部曹千计,余各有差,勋戚无定数。

  ……

  “啊……”

  痛不欲生的惨叫声响起,夹棍上的大学士陈演一下子晕死过去。

  此时他被贯在夹棍之上,这夹棍长三尺有余,以杨木所制,去地五寸多,贯以铁条,每根中各绑夹拶三副。要夹人时,直竖其棍,一人扶着,安受刑者的脚趾上面,又用棍一具,交足之左,使受刑者不能移动。再用一根长六七尺、围四寸以上的大杠,从右边猛敲足胫,使足流血洒地。

  人说十指连心,脚趾也是如此,而且夹棍有各种超棍组合,可以夹手,也可以夹脚,还可以夹大腿,最是折磨人不过。

  此时陈演已经饱受折磨,他不论是手指的骨头,或是脚趾的骨头,或是大腿的骨头,已经处处断裂,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一滴滴鲜血从伤口涌出来,流得满身都是,触目惊心的一道道血痕。

  特别他身上的衣裳都红了,大腿处更是一片通红。

  他软绵绵的挂着,然后一盆冷水泼过来,又将他泼醒,伤口处涌现的剧痛恨不能让他当场死去,或又直接晕过去才好,然这只是一种奢望。

  这个原内阁大臣,大学士泪珠滚滚,他呜咽哀求道:“下官真的没银了,求大人饶了我吧。”

  瞪着他看的刘宗敏猛的跳起来,他咆哮愤怒道:“驴球子,你们这些明朝贪官最不老实,说没银了,结果又拷出黄金五百两,珍珠两大斛……肯定还有银的,给咱老子继续用刑……”

  又是凄厉的嚎叫声,施刑者用大杠猛击他的足胫,陈演只恨不得当场死去。

  ……

  状元郎,大学士魏藻德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如果早知道今日事的话,他要不早早逃出京师,要不坚决守城到底,这一切就如在梦中。然手指上的剧痛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他凄惨的大叫,一边听对面的刘宗敏咆哮喝问他:“你身为内阁大臣,何以乱国至此?”

  魏藻德本能的回答道:“我是书生,不谙政事,先帝无道,遂至于此。”

  刘宗敏大怒道:“你区区一个书生,皇帝把你擢为状元,为官三年即升为内阁大臣,皇帝哪里对不起你,竟敢诬他为无道昏君?”

  他亲自下堂,用力扇了魏藻德数十个大嘴巴,行刑士兵见状,更是夹棍猛拉,魏藻德凄厉嚎叫,十指皆断。

  刘宗敏又向他拷银,魏藻德哭诉道:“下官为官尚短,还来不及贪污,除了一万两银子,真的无银了。”

  他向刘宗敏献策,皇帝内帑银颇多,细细寻找,定有所获,刘宗敏勃然大怒:“老子翻遍皇宫,皇帝金银不过余三十万两,还没有陈演小子多。他还死得刚烈,咱老子都佩服……你个奸臣,先诬他无道,又污他贪婪,真是丧心病狂,来人,给老子上脑匝……”

  ……

  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响起,嘉定侯,国丈周奎痛不欲生的张开了嘴,他身后是被热油烧热的铜柱,此时他被劳劳绑在铜柱上,却是被施以炮烙之刑。

  他眼中流出血泪,一切都完了,就在这两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媳妇被夹拷后自缢。自己的长子,自己的次子,自己的侄子,被严刑拷打后丧命。

  他一共交出了七十万两白银的巨款,这已经是他的全部家产了,然刘宗敏仍不满足,还在拷问。

  这一切真是讽刺啊,似乎在嘲笑他的愚蠢,他想起当日女婿遣太监徐高向他求助,说:“大事去矣,广蓄多产何益?”

  当时自己不以为然,现在只有深入骨髓的后悔,不该啬于捐输,以至让流贼进了城。

  他的泪珠滚滚而下,喃喃呜咽道:“皇上,老臣后悔啊……”

  弥留之际,他依稀听到刘宗敏的咆哮声:“已经七十万两了,肯定还有银的,再行刑……对了,他的皮肉已经烙熟了,用铁梳!”

  “皇上,奴婢后悔啊。”

  王之心的腿骨咯嗒被夹断了,他惨痛晕过去的时候,只是后悔莫及的想道。作为统领东厂的大太监,缉事冤滥,得荫弟侄锦衣卫百户,王之心家中素富,然他却啬于捐输。

  皇帝要求勋贵太监捐饷,他只勉强凑了一万两银子,现在刘宗敏要他交三十万两银子,他已经交了二十万两了,别的实在凑不出。或许等待自己的,就是被活活夹死的下场。

  黑暗的房中响起“呜呜呜”的哭泣声,哭声中饱含着最深沉的痛苦与绝望,英国公张世泽蜷缩在地上,他浑身上下已经不成人形了。作为国公,他是刘宗敏重点的招呼对象。

  他受过夹棍,受过炮烙,受过脑匝,甚至还有断人手足的红绣鞋,这让他全身上下……而且在这之前,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已全部被拷打而死。

  等待他的,一样是被活活打死的下场。

  而且死得如此窝囊。

  他张世泽是世袭公爵,祖先张玉是靖难名将,成祖即位后称其为靖难第一功臣,追封荣国公、河间王。然后先祖朱能率数万大军平定安南叛乱,册封英国公,世袭罔替,一代代传下来,即使刘瑾,魏忠贤当政,一家人也是稳稳当当,无人敢动。

  然现在……

  张世泽呜呜哭泣,他低声道:“守城时我该战死的,城陷时也该殉节的,皇上,微臣愧对。”

  “微臣愧对。”

  “微臣愧……”

  他喃喃说着,最后气绝时仍然大睁着眼。

  ……

  刘宗敏的“比饷镇抚司”获得丰硕的成果,赃银所获节节高升,很快超过七千万两白银,这是个惊人的数字。

  事实上远远不止这些,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由刘宗敏来追赃。很多官员不是被夹于各营,就是被夹于监狱,押健儿人人皆得用刑,这当中多少白银被隐匿了难说。

  酷刑之下,众多官员勋贵被大拷而死,如国丈周奎全家死尽,英国公张世泽全家死尽。定国公徐允祯家人死尽,大太监王之心被拷死,大学士魏藻德受脑匝之刑,脑浆流出而死,他的儿子又被抓来拷死,女儿充为营妓。

  为免于祸,众多官员献妻献女,歌唱狎昵,为贼辈戏弄百端,如杨汝诚献美婢获免,不留用。张忻未刑而刑其妻子,输银万两释。有年少面白者,甚至作龙阳免祸。

  反正二十五日起,用者高冠鲜服,扬扬长安道上,不用者夹逼金钱,号哭之声,惨彻街坊,官员勋戚,人财并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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