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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海大鱼


    夜色已深,筵席散去,县令、县尉、县丞簇拥着黑夫去客舍休息,曹参与萧何也回到了家中。

  曹参虽然能力不俗,能文能武,但在县中的名望、地位一向位于萧何之下,只能自叹时运不济,今日却遇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机遇。他一高兴,喝了很多酒,满面红光,萧何搀着他到曹宅门边时,曹参却忽然拉住了萧何,满口酒气地说道:

  “萧兄,方才席间胶东郡守言语中,有招徕之意,你为何像上次监御史举荐你入咸阳一般,固请拒绝?”

  萧何喝酒只是小杯细品,不像曹参,激动起来大杯大杯地向黑夫敬酒,故眼中依然清醒,他说道:“我不是说了么,家有老母……”

  “当真?”曹参偏头看向萧何。

  “千真万确。“

  萧何肃然道:“再者,我乃萧氏族长,全族十余家小宗,数百口人都指望着我,我岂能贸然离开沛县,去往他处?那样的话,谁来庇护他们?”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但曹参心中依然不解,暗道:“萧氏虽大,却也只是一个县豪。若能得胶东郡守器重,像那陈平一般,荣登高位,长远看来,岂不是对宗族更加有利?”

  这也是曹参一口应允黑夫招揽的原因,这是个追求功利的年代,人人都想跃上高枝,从厕中鼠变成仓中鼠。萧何是比他更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这点呢?

  酒意再度涌头,曹参晃了晃脑袋,不再想这复杂的事,只在萧何将他交给曹宅仆役,就要回家时,曹参借着酒意,忽然对萧何大声道:“萧兄,待曹参再从胶东归沛时,定不会再亚于你!”

  萧何转头,笑道:“自然如此,祝曹兄仕途昌隆。”

  曹参觉得方才的话鲁莽,好似他一直不服萧何般,有些尴尬,只能假装真的醉了,又大声道:“替我和刘季说一声,他的婚宴,曹参去不了了!”

  “一定!”

  等回到萧宅,关上门后,萧何才看着天上的冬月,呼出了一口气。

  他一年前拒绝去咸阳做官,此番又婉拒胶东郡守招揽,的确在为老母、宗族考虑,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是萧何心中的自悟……

  沛县东北百里之外,前往薛郡、济北、临淄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薛县。薛县的风俗,与邹鲁大异,却和沛县相似,俗间里多暴桀子弟,因为那里是孟尝君家族两代人的封地,孟尝君父子,往薛城招徕了大量游侠。

  萧何去过薛县,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田婴由于私心,准备加固薛县城墙,让它的高度,能和临淄媲美。这是要与齐国本土决裂的架势,门客们纷纷劝阻,靖郭君却执意如此,严禁门客再言此事,多言者杀!

  唯独有个大胆的门客拜见田婴,说:“在下就说三个字,多一个字,甘受烹刑。”

  田婴于是见了他,那人快步进来说:“海大鱼!”然后掉头就走。

  真是逼死强迫症啊!田婴不明白这是何意,只能将门客留下,答应让他畅所欲言,好歹将这三字解释清楚。

  门客便道:“君不闻海中大鱼乎?网抓不住它,钩钓不到钓,在海中也没有天敌,可一旦大鱼离开了水,连小小蝼蚁,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为。齐国,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权重天下,与诸侯伉礼,并非因为薛城坚固,兵甲众多,而是因为,君乃齐相。若君与齐决裂,不再受庇护,就算将薛县城墙筑得如天一般高,难道还挡得住楚、魏的十万大军么?”

  田婴恍然大悟,遂停止筑薛。

  道理是通的,在萧何看来,自己也是一条海鱼,沛县则是他赖以生存的水域,这里有乡党、宗亲、同僚、朋友,县令对他言听计从,萧何与萧氏,在沛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离开沛县,于他而言,是一种冒险。

  鱼若离了熟悉的水域,虽然不至于立死,但从此以后,你的生死,就掌握在用网把你捞走的人手中了……

  用得着时,养在缸中尊荣有宠,稍不如意,则有刀俎之灾。

  萧何生性谨慎,不想早早离水,将自己的前途性命托付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除了这点外,萧何屡拒升职,不去咸阳,亦不去胶东,还因为他心中深深的顾虑……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这是萧何根据自己四十年经历、学识,对这世道做出的判断。

  世事变化太快了,六国骤灭,而看似强大不可一世的秦,又能持续多久呢?

  萧何身为官吏,许多事情他都默默看在眼中:朝廷强制推行秦法,造成了关东之人的诸多不适,空降而来的秦吏不得民心,伐匈奴,戍边塞,虽不至于民怨沸腾,但沉重的徭役让百姓喘不过气来。关东这几年间,灾异无常,游侠、遗民仍在暗处活动,官府难以控制……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谁说得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相比像曹参一样,被眼前之利诱惑,急着升官发财,萧何宁可留在沛县,静观时局之变。

  一旦真有大厦将倾,山川沸腾的一天,萧何首要做的,是保全自己,保全宗族……

  光靠他自己,一个刀笔吏,显然不够,所以萧何在混白道之余,也与沛县黑道三位人物往来密切。

  一个是沛县大户,王陵。一个是丰邑豪强,雍齿。

  还有一个,是投身体制的泗水亭长刘季……

  在外人看来,三人是没有可比性的:王陵是全县游侠的老大,如今虽不敢公然任侠,但也是大地主。雍齿家富数百金,称雄丰邑,连萧氏也要让其三分。

  刘季却只是个小亭长,快四十岁年纪,才走了好运,得了佳妇。

  但三人之中,萧何觉得未来一旦有事,最可能帮上自己的,唯有刘季。

  年轻时的刘季是浪荡游侠,不为乡中所喜,当了泗水亭亭长后,也完全没有循规蹈矩的趋向,依然是好酒好色,桀骜无礼,狂言妄为。

  萧何原本也看不惯此人,但在偶尔的几次同席交谈中,萧何发现刘季表面上虽然傲慢无礼,但是内慧有肚量,哪怕在大醉时,对于有道理的话也能马上醒悟,陈谢请从,断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以萧何的识人之明,渐渐发现了刘季的一些优点,刘季敢作敢为,有事能够担当。下能仗气使人,深入任侠,在身边聚集一帮铁杆哥们。上能折节低首,远从张耳,兄事王陵。入仕以来,在沛县诸吏中,也算不可忽视的一方人物,白道黑道都混得开。

  这便是萧何对刘季颇多庇护,赠钱比旁人多两百,今夜还要赶去丰邑,为刘季主婚的缘故……

  看出刘季潜力的不止他,还有名士吕公,就算不考虑刘季,光冲着吕家那个厉害的长子吕泽,萧何也要卖一个面子。

  说起来,昨夜筵席上,众吏还将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胶东郡守听,听说刘季去吕公家做客,明明是贺钱不过千,当坐于堂下,然而刘季身上不持一钱,却喊出了:“我刘季贺万钱”的大话,结果吕公非但不生气,还招刘季做了女婿……

  乘着县令去更衣,县丞低声对黑夫八卦道:“吕公之女美甚,可是连沛县令都欲娶的,吕公拒绝了沛令,却偏喜欢那好大言,少成事的刘季,真是怪哉。”

  黑夫听闻此事后,却十分感兴趣,让他们说完了前因后果,顿时哈哈大笑。

  “这泗水亭长倒是有趣!我路过沛县,恰逢其婚宴,虽不能往,亦当贺之!”

  于是,黑夫便大手一挥,安排个两个门客,明日随萧何去一趟丰邑,他也要“贺万钱!”

  “这位胶东郡守,他的所作所为,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越是琢磨不透的人,萧何越不敢轻易许身。

  如此想着,萧何喝了点醒酒的热汤,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后,便赶着出门,鸡鸣刚过,便从西门飞驰而走。黑夫的两位门客,也赶着一辆车,载着换得的沉甸甸一万钱,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黑夫一行人,已出东门,往薛郡方向而去……

  ……

  秦吏并非私臣,调拨官员有一定的程序,曹参要等待泗水郡的调令,还有几天才能去追赶黑夫。黑夫便留了一个门客等他,还在东门送别时,看似无意地告诉曹参:

  “若沛县有什么勇武有力的人才,你可一并带去胶东。”

  “勇武有力的人才?”

  曹参摸着脑袋想了想,暂时只想起了一个弓手周勃,可惜他已经留在了朔方城做屯卒,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等沛县被远远甩在后面,同车的陈平才笑道:“郡守时间紧迫,月末必须到胶东上任,却还一路求能吏,访干才,真是思贤若渴。”

  黑夫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明日便可到薛城了罢?”

  陈平肃然:“是,今夜停留在戚县,明日便能至薛。”

  黑夫说起了似不相关的事””在离开咸阳前,张苍找到了我,与我说了一个关于薛城的故事,叫‘海大鱼’!“

  他将海大鱼的故事讲了一遍,笑道:“张苍的意思很明显,我就像是一条海鱼,大秦的制度是水,在南郡、关西,我背靠秦律,又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鱼得水,尽情施展。”

  “可如今去胶东,却是距离咸阳最远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诸田豪长林立,我看似近海,实则是条上了岸的鱼。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若不想陷入干死在浅滩,被蝼蚁宵小所吞,就必须援引些人才,变成手足助力……”

  这便是他招揽曹参等人的缘故。

  谋有陈平,勇有共敖,再有个擅长内政的萧何,一个能文能武的曹参,手足便齐全了。

  可惜和曹参不同,萧何有萧何的打算,聪明人啊,总是心思多。

  于是黑夫便来了招欲擒故纵,将一直被亚于萧何的曹参要走,若萧何真的淡薄名利,且看曹参几年后飞黄腾达,锦衣还乡之际,他还什么想法都没有?

  至于沛县的其他人,黑夫也不急,他只是个郡守,手下的人并不是越多越好。三顾茅庐?那就太掉价了,省高官,要有省高官的自觉,而不是随便见到个古代名人,不论其现在的身份地位,就迎上去跪舔,骤然提拔,这让陈平、共敖等旧部怎么看?

  再说了,这是大秦,不是三国,除非是私人门客,否则官员调任连故吏都不能带走,如此礼贤下士,养望于民间,你想干嘛?

  要真学魏无忌,帮看门老汉驾车,寻访市肆狗屠,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传到咸阳去,还真让秦始皇觉得他居心不良,所图甚大呢……

  黑夫只是顺路,时间紧,捉条大鱼带走,小鱼且先放养着。

  门客政治的特点就是,一人得志,便能援引乡党共同投奔。有了曹参这个榜样,一年半载内,他若有能力,得黑夫提携,自然能脱颖而出,到那时,何愁沛县有心求功名的人物,不能入他彀(gòu)中?缓缓图之,还不容易引人注意。

  黑夫也很清楚,沛县的人历史上再出名,也只是添头,真正能信任的,还是共敖这些南郡乡党,或者陈平这种早早投资,知根知底的人。

  至于那一万钱?

  陈平也奇怪,但没敢问。

  黑夫却敲打着车栏,他很想知道,大胡子的刘亭长收到这份贺礼时的表情。

  “这是试探,是让刘季,这个沛县集团核心人物惴惴不安的投饵。”

  黑夫叹了口气,暗道:“也是对他此生没法当大汉高皇帝的补偿吧,毕竟他的国号,成为一个民族永远的名字!可惜……历史已经变了。”

  一生之敌?黑夫一点都没这想法。

  和鞭长莫及的冒顿不同,在黑夫找到他的那一刻,刘邦,这个历史上的位面之子,不管他做出任何的选择,如何挣扎,都已经宣告出局了!

  全地图挂对盲视野,发育二十分钟三件套对一级号小草鞋,还打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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