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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9章 两战


    “百家之学,虽道不同,然皆欲求治世也,今不论青红皂白,收天下之书,或删或焚,压制私学,臣恐士人心寒。”

  “齐地之乱,已诛首恶,对其余不得已从贼的黔首百姓,本当怀柔,然今上皆重法绳之,屠戮老者,钉于木上者万人,竖于亭驿道旁,腐尸悬梁,满路皆臭,臣恐天下不安!”

  “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以儿臣之见,当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如此,方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此臣拳拳之心,唯上察之!”

  秦始皇的眼睛在这些刺目的字上一一扫过,看完之后,冷笑着将奏疏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真是朕的好长子,年余未见,胡亥及诸公子都问朕身体可否安康,唯独他,却憋了一肚子的怨言,必吐之而后快啊!”

  秦始皇才回到咸阳数日,扶苏便几度请求谒见,皇帝当然清楚,大儿子要说什么,一概不见,扶苏便转而书写奏疏。

  对扶苏的这番幼稚见解,秦始皇连批阅都懒得动手,只让谒者去告诉扶苏四个字:

  “孺子之见!”

  谒者奉命而去后,皇帝负手在原地踱步,看着地上那团奏疏,越想越来气。

  “朕禁的,皆是以古非今的无用之书,有用的农、工之学,朝廷反而出面大兴,而律令、历法之类的知识,非但要在公学教授,还要用印刷术传遍天下!至于那些对实际无用的百家学问,就让它们消失好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儒生士人,心寒就心寒罢!朕也不稀罕!”

  至于齐乱……

  “朕曾对他们宽容,灭六国不诛豪贵,还令彼辈自实田,不动他们土地一分一毫,只收了盐、铁之业官府专营。可这六国遗民,又是如何回报朕的?”

  党结地方,架空官府,窝藏叛贼,经营私盐,心怀反意,最后更杀秦吏造反,刺杀皇帝,意欲复辟!

  对这些叛贼,难道还能宽恕不成?

  许多年前,韩非对秦始皇讲过一个故事,赵氏的大夫董安于,曾担任上邑守,赴任途中经过山区,看见一道深涧,两边石岸陡峭,如同刀削,险峻无比。

  董安于就扶着车栏,询问当地人道:“这条涧有人下去过吗?”

  “没有。”

  “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痴聋狂悖的人下去过么?”

  “也没有”。

  “有没有牛马犬彘下去过呢?”

  答案还是否定的,董安于事后喟然叹息道:“我知道怎样去治理上邑了。如果我执法严厉,犯了法就象掉进这道山涧一样必死无疑,那样的话,就再没人敢于犯法了,怎可能治理不好?”

  法无赦,犹入涧之必死!这是法家的鲜明态度,也是秦始皇的决心。

  经历了高渐离刺杀、封禅事件、齐地叛乱后,他已经对六国士人、豪贵彻底死心。追求王道政治的怀柔路线宣告失败,接下来,必须在天下人,尤其是六国之人面前,划出一条深涧!

  齐乱后被处死的万余人,便是率先投入这条深涧的祭品,只希望杀掉这群齐国鸡,能让同样不服王法的楚国猴子胆寒。

  扶苏认为,东方不宁,是律令太严,刑罚太重的缘故,缓刑罚,薄赋敛,就能让天下归心。但秦始皇觉得,恰恰相反!

  “胶东除尽诸田,抓捕轻侠为刑徒,治郡如此严峻,为何临淄、济北一片糜烂之际,胶东却无人反叛?”

  黑夫在胶东做的事,给秦始皇另一种选择。

  于是巡视接近尾声的时候,看清楚六国故地真相的秦始皇,决心在全天下推行新的策略。

  对六国遗留的豪贵们,当纠之以猛!从齐地开始,一个郡一个郡的拔除宗族、地方势力,将彼辈迁往边疆。主要是位于秦腹地,又地广人稀的巴蜀、汉中。而让各地闾左、雇农等底层黔首,分豪贵之田,让他们成为支持官府的良民。

  对士人知识分子,则要分化打击,愿意与官府合作的士人,纳入公学,以爵禄钓之,使之学律法后为吏,助秦吏掌控地方。不愿意服从的,就丧失讲学资格,视为非法,其学派书目也将被删毁,绝不留情!

  还有关东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轻侠恶少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群人表面上,做了农夫、商贾、雇农,但暗地里,仍然连交合众,横行于大街小巷,团结在豪侠周围,并与政府持不合作态度。

  齐地诸田举旗造反,轻侠恶少年是第一批加入的人!并在其后,成了反秦的急先锋,虽然没什么秩序,但彼辈讲义气,不怕死,且群体庞大。

  对这个群体,光禁止是没用的,令地方抓捕剿杀,也根本杀不完,皇帝思考了很久后,想出了一个一石三鸟的办法。

  发配充军!

  “诸夏同祖,诸夏一家,为诸夏靖边开疆的血,岂能单单让关西之人来流?”

  一次东巡后,秦始皇更加明白了,谁才是大秦立国的根本,谁则是需要消耗削弱的对象……

  发天下郡县轻侠恶少年服边役,既可消除地方的不安定因素,又能解决兵员不足的问题。轻侠恶少年极其依赖乡党,征入军队,发配边地,让秦军管着他们,离开了熟悉的乡土,谁还能反?

  若统御得当,对恶少年悍不畏死的性格因势利导,让他们在战争里克敌制胜,事后便赏爵封于边地。由此既能为帝国开辟疆土,又能解决内患隐忧。

  最不济,也能将这群人,消耗在一次次战争中……

  这是不能为任何人知晓的目的,但秦始皇的心态变了,他已不再将那些人,视为自己的子民。

  说做就做,将扶苏那令人不快的奏疏抛在脑后,秦始皇让人在大殿中,打开了四海归一图。

  这幅地图,代表了他弱冠继位后的一统梦想,秦始皇不知曾看过无数遍,现实里的足迹,也几乎踏遍了帝国的各郡县。

  但这片疆域,尚未臻于完美。

  他的帝国,还缺最后三块拼图!

  ……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秦颂》里的词句,也是秦始皇在琅琊刻石上留下的宣言!

  他从北迈入地图。

  大夏乃是太原旧称,蒙恬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已远超预想,对北方,皇帝心满意足,既然匈奴远遁漠北,也懒得管他。

  接着,秦始皇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的西方,自从坑方术士,对东海仙岛死心后,那是秦始皇追求长生不死,唯一的指望了。

  对西面,李信灭月氏,建张掖郡,逼迫乌孙臣服,已经将帝国疆域,拓展到了名为“白龙堆”的沙漠边缘,在那儿修筑了“玉门关”。

  下一步,便是令使者商队探索西域各国,找到西王母邦后,再令李信以车骑一路征伐过去,顺秦者为臣,逆秦者毁灭!

  等大秦和西王母邦连成一片,“西涉流沙”自然也就完成了。

  不过,西域辽远,商贾使者步伐缓慢,西边的驻军暂时也不必动,倒是可以让六国豪贵,轻侠少年移民去张掖郡实边。

  在秦始皇眼中,可以立刻开始的两仗,分别是东边和南边……

  他的夔纹方头履踩在北疆,从临洮慢慢走到辽东,足迹仿佛变成了一条万里长城!

  “征燕、赵轻侠恶少年从军,从辽东出兵,使朝鲜箕氏臣服。”

  嬴姓先祖曾是殷商之臣,而朝鲜据说是殷商三仁之一箕子之后,周朝时,名为诸侯,实则一直不服周,今若能使朝鲜箕君入朝,子姓的最后苗裔,对嬴姓皇帝俯首称臣,也算告慰先祖。

  但朝鲜并不是终点,秦始皇真正想打的地方,在南边!

  秦始皇一脚踩在半岛中段,标为“沧海”的小邑上,仿佛是一个巨人,要将这座不起眼的城邑毁灭!

  这个濊貊(wèimò)小君,居然敢窝藏六国叛逆,并与莒南刺杀有关系,真是胆大妄为!

  哪怕沧海君有大海庇护,皇帝亦要加以惩戒,水陆并进,燕地大军从朝鲜南下,围城三阙,任嚣舟师从胶东出发,封锁海面,杜绝逃路。

  必灭其邦,屠其民,隳其城!如此方能震慑天下,表明天子除恶必尽的决心!

  想象着那一幕,皇帝的怒火,才能稍减几分。

  他轻轻提起下裳,跨出了很大的一步,直接迈过了渤海湾!

  再回首,这道在芝罘岛上看到的广袤汪洋,其实是那么的窄啊……

  “朝鲜称臣,濊貊、九夷均服,渤海变成内湖,舟船往来无阻,只有这样,大秦才能称得上‘东有东海’!”

  “还有南边。”

  皇帝丝毫不踌躇,几步走了过去,他越过淮河,跨过大江站在前不久曾停留过的豫章、长沙,,云梦彭蠡,仿佛是脚畔的小水洼。

  长沙豫章之南,是一片广袤的土地,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南北两千里,东西八千里,这些越人部族生活在那里,是为百越。

  秦始皇很多年前,曾打算对百越开战,那时候并没有什么理由。越之角、象齿、翡翠、珠玑虽好,但对秦始皇而言,这些东西,哪有咸阳宫前的十二金人有意思?根本不值一提。

  非要说理由,除了“南尽北户”的梦想外,皇帝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耕战”,这是商鞅为秦找到的强国之方,但它饿得很快,为了喂饱这头战争巨兽,让帝国有无穷的内在动力,哪怕六国灭尽,秦始皇也得不断寻找敌人,击败敌人。

  可打哪不是打,黑夫提出西拓之策后,既然有匈奴、月氏这更好的对手,皇帝便罢了南征的念头。

  可现在,能入眼的边敌都已落败,秦始皇的目光便再度回归南方,这一次,还得多谢黑夫,因为蔗糖的意外走俏,帝国多了一个对百越开战的理由……

  那里山林茂密,那里物产丰富,那里有少府、大吏们垂涎的隶臣妾。

  当年南下道路不通,如今豫章发展良好,路途通畅,后勤有南昌、长沙之粟,既然如此,为何不打?

  轻侠恶少年,以齐楚居多,齐地已定,但楚地的轻侠少年,仍是隐患,这次南征,便可将他们征去……

  十死二三,十不存一?死就死吧,无所谓!

  “朝鲜、沧海之役,兵卒、民夫五万足矣。”

  用兵如此稀少,又是为了惩戒刺杀主谋,这场仗非打不可,没有讨论的必要!

  “然百越之役,战线东西数千里,非二十万人不能下……”

  但对南方的战争,尽管秦始皇决心已定,但还是会让群臣议论。

  他不会因百官的提议有任何动摇,只是想看看,哪些人赞成,哪些人反对……

  如此想着,秦始皇立刻让赵高进来,草拟诏书,宣布明年讨伐沧海君的檄文,并透露南征意图,让群臣朝议。

  赵高在那场刺杀里,废了左手,但他右手仍在,依然能写的一手好字,甚至比以前更受秦始皇信任。

  或许是因为耽搁已久的伟大计划即将实施,秦始皇一边口述诏令,面色还有些发红,哪怕是赵高,也许久未见皇帝如此兴奋了。

  诏书拟定,让赵高及谒者送去御史府后,大殿之中,仅剩下秦始皇,以及寥寥数名宫女寺人。

  皇帝踱步回殿内,止住了要收起四海归一图的小寺人,他久久凝望这广袤疆土,还有上面生活的万千生灵,眼中情绪复杂万分。

  无人知晓,以上种种,又是南征,又是北战,又是开边,又是安内,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是秦始皇要打的第一场战争!

  这第一战,他在与人斗。

  与不相信自己能真正一统天下,不相信大秦能万世永存的人斗!看得见的敌人,看不见的敌人,都必须出手迅速,才能将彼辈统统消灭!

  要让天下看看,他是如何做到三皇五帝,商汤周武,春秋五霸都无法做到的事!

  秦始皇卯足了劲去想这些事,他有点激动,但随即,却感到了一丝不妥。

  皇帝的面色,更红了……

  ……

  皇帝专心做事时,无人敢打搅。

  站在殿角的宫女寺人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但忽然间,有异样的声音响起!

  “咳……“

  是咳嗽,轻微的咳嗽,宫女寺人们诧异抬起头,相互看看,是哪个胆大的家伙出声。

  他们最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秦始皇,秦始皇在咳嗽,高大的身躯立于地图之上,尽管他极力控制,手捏成拳,贴着嘴唇胡须,但还是无法遏制!

  “咳咳!”

  咳嗽越来越大,宫女寺人们却呆若木鸡,面色惊恐,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帮秦始皇捶捶背。

  好在,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慢慢停了下去,秦始皇高大的身躯依然立在原地,但方才的咳嗽,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只能喘着气,步履蹒跚地回到皇榻之上,看上去,似乎精疲力尽

  殿内复又归于平静,寺人宫女再度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直到闻询赶来的老寺人战战兢兢地请示,秦始皇才挥了挥手,让他将殿内所有人都带走……

  有人茫然,有人惊恐求饶,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但还是被赶来的郎卫拖走。

  大殿又静了下来。

  皇帝知道,从今日起,他再也不可能在这座大殿,在咸阳宫里,看到这十多名宫人了……

  刺杀的事是个教训,这世上,有无数人盼着皇帝衰老,死去。他一点点不适,都会被流言放大,酿成可怕的祸端。

  所以,没有人能将皇帝的脆弱,传到外面!

  哪怕是一声咳嗽,也不行!

  直到殿内仅剩自己一人,秦始皇才展开了一直紧紧攒着的手掌。

  把持太阿的铁掌,此刻却有些颤抖。

  “又是这样……”

  秦始皇看到了血,他的掌心,是咳出来的殷红鲜血!

  皇帝并未惊恐,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几年前,秦始皇的耳朵开始出现弱听,到如今,左耳几乎失聪。

  而这次巡视途中,在胶东时,秦始皇的腿脚也犯过毛病,几乎不能走路,这才将旅途拖得这么慢,能不下车,就不下车。

  发生在琅琊的那场刺杀虽未伤到皇帝,但也给了他惊吓。最初一个月,秦始皇几乎不露面,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秦始皇病了,病得很重,几乎不能下榻,只能传出口谕,令天下知道自己无恙。

  从那次起,他便咳出过鲜血。

  从那次起,皇帝已经熬不动夜,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细致入微,批阅如山一般的奏疏了。

  这一切,连丞相、廷尉都茫然无知,仅有赵高等少数几名近臣,以及匆匆从咸阳跑到东边的太医令夏无且知晓。

  齐乱平定后,秦始皇的病情好转,这才能继续巡视。

  本以为身体大好,意气风发,但过了武关,快到咸阳时,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嗽不停,偶尔还会咳出血痰来。

  皇帝的病,仍未治愈。

  夏无且诊脉,支支吾吾,只说皇帝并无大碍,只是疲劳所至,需要宁神静养……

  静养?这天下一团糟,外有复国之贼,内有担不起大任的天真儿子,群臣态度叵测,世上事千头万绪,让他如何能静养!

  越是想,心越急,咳嗽越重。

  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他从前没想过的问题,摆在秦始皇面前。

  “朕还能活几年?”

  “是五年?还是十年?”

  秦始皇已经无法坚定自己将长生不灭了。

  东海求仙已被证明是骗局,丹丸更是方术士自己吃了都死的毒药,西王母邦却迟迟未找到,身体日渐不适,秦始皇心急如焚,连施政,也开始偏激急躁。

  本来可以十年后做的事,提前到现在,可以以后再打的仗,必须马上就要打!

  谁这时候再和他说缓缓图之,皇帝就会跟谁急!

  不急不行。

  因为,秦始皇筹划的第二场战争,是在与天斗,在与名为“时间”的死敌相争!

  三十多年来,他胜了六国君王,胜了三十代先君,甚至胜了三皇五帝,信心满满。

  但如今,秦始皇却有些不自信了。

  因为这场仗,不论贤愚,古往今来,无人能胜。

  薤上露,何易晞?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外面下雪了,虽然有暖炉地龙,但这空荡荡的大殿,依然寒冷,四下无人,仅有秦始皇茫然独坐。

  “朕能胜人,能胜天否?”他喃喃自语。

  但只片刻后,秦始皇眼中迸发出怒意和不甘,手重新握成拳!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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