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剑
剑的话语,是怎样的话语?
对于一个不练剑的人来说,理解这句话大概有些难。最起码现在的秦三月是这么觉得的。她不太理解剑,也自然就不太理解剑的话语。她的眼里,胡兰便只是坐在那里,坐在那樱花树的旁边,闭着眼,坐着……坐着……忽地到了某一刻,似错觉,又似惊惶过后的刹那恍惚,她隐隐约约感受到在胡兰的身旁涌现出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来。
那像是在明安城感受过的阵势,也像是穿行群山时在那些精怪身上感受到的万物诞生的势头,还像是那天晚上老师放在自己手上那朵樱花的韵味。她这般比喻着,这般给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赋予她的想象。到了最后,她才忽地觉得这是不妥的,因为不论如何去形容,形容得如何的恰当,那都是自己的想象,是自己的装饰,是以自己的观点、态度乃至感受在装饰。
再之后,她便不去想象不去形容了,便只是单纯地听着、感受着,那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来。
于是,她也闭上了眼。
叶抚坐在她旁边。他偏过头,温柔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满的怜爱。怜爱渐渐转变成些许惆怅,些许不尽如意的无奈。他很少会有这样的眼神,也只是逐日的去猜想、去察看过后,明白了些许事情后,沾染了一些所谓的大人的矫情。
大人在什么地方最为矫情呢?在做抉择的时候。而叶抚往往是最不愿意去做抉择的,但若真是到了做抉择的时候,大抵上也还是会尊重结果。
他转头看着远处,细语呢喃:“奔三的人了……”
他的细语惊醒了秦三月。她眯开一条眼缝,轻声问:“什么奔三?”
叶抚笑了笑,“就是说,不再年少了啊。”
秦三月便继续闭上眼,轻快地说:“我见书上说了,男人至死是少年。”
“那女人呢?”叶抚好奇问。
秦三月便又说:“女人呐,只能活十五年。”
“哦,为什么?”
“十六岁到三十岁嘛。十六岁不到,女人是孩子,三十岁一过,女人就老了。”
“可不少姑娘修得了长生法的嘛。”
“一个意思。”
叶抚笑着说:“那可真是矫情啊。”
秦三月睁开眼,也跟着笑了笑,“是有些。”
叶抚偏头说:“来了。”
秦三月看叶抚的眼神,顿时知道应该是胡兰快悟出剑意了,也连忙偏过头去看着。
便只见那樱花树旁,胡兰端坐如神,身上的绷带还没拆,活像一个大粽子。她面前摆着叶抚送她的梨木剑,剑用她自家藏的剑鞘装着。在她身边缓缓吹起一道风,风不大,只是刚好到吹动她身上绷带边的絮条。但是那风格外的锋利,在她身周刮过时带起一种非常尖锐的声音,有些扎耳,像是银针在钢板上划拉。风刮在地上的时候,可以明显见到,地上会出现一道浅淡的白痕,这还是因为这地板是比较坚硬的木材做的,若是是那平常的木材,或者土地的话,定然会直接刮出一个大口子来。
秦三月生怕那些风刮在胡兰身上去了,但转念一想,那风大抵是胡兰自己召唤出来的,大概不会伤到自己。
这个被风环绕的过程持续了好一阵子,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秦三月禁不住问:“老师,需要这么九吗?”
叶抚皱了皱眉,“她在迟疑,没能确定下来。”
“跟她直接感悟神魂差不多?”
叶抚摇头,“不一样。先前感悟神魂,是她心中的目标动摇了,才陷入纠结。但是这一次,她心中的目标并未动摇。而是她悟出了很多剑意,一时之间没有确定选择什么作为自己的第一剑意。”
秦三月愣了一下,“很多?”
叶抚重重地点头,“很多。”
“能有多少?”秦三月无法确定这个很多,她猜不到,也演算不到。
叶抚看了看胡兰身后的樱花树,“大概,和她身后的樱花一样多。”
秦三月陡然抬头看去,只见那里是满树如同繁星一般的樱花。她稍稍呆了一下,“这……数都数不过来吧。难怪她迟疑,这挨个挨个看都要很多时间了。”
叶抚说:“多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想选的有多少。”
“老师觉得有多少?”
“胡兰喜好快,信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所以快剑是她想选择的。同时,她又倾服于拔山倒海之势,所以霸道剑也是她想选择的。她练剑本心就是行侠仗义,所以侠义之剑她想选。先前她拔剑是为救你,所以有情剑她也想选。拔剑之时,受到的启发来自红绡,而红绡那一剑是蓄势待发,所以势剑也在她的选择之内。总之,很多她都想选。”
秦三月这般听来,不禁说:“可真是个三心二意的家伙啊。”
叶抚忍俊不禁,“可比你一心七意要好。”
秦三月立马反驳,“我那是修炼嘛,不一样。”
叶抚一笑置之。
胡兰身周的风还未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秦三月开口说:“不知为什么,老师说的几种剑意,我觉得胡兰她都不会选。”
“为什么这么觉得?”
秦三月不急不缓地说:“胡兰喜快,是因为她力求以最简单的办法解决一件事,不想拖泥带水;喜拔山倒海之势,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做事向来最为直接。而侠义之剑、有情剑等等心剑在我看来大多归属于一类。对于同质化的东西,胡兰有一个习惯,那便是都不会选择。她不喜欢做选择,要么随便选,要么全都要。至于势剑,在我看来就更不可能了。胡兰启发于大师姐蓄势待发那一剑,不是因为她喜欢蓄势待发,是因为她喜欢大师姐。她可不会做什么蓄势待发的事情,向来都是一鼓作气,气势如虎、如虹。”
秦三月分析得头头是道,听得叶抚一愣一愣的,“你这么了解她?”
秦三月眨眼一笑,“天天跟她睡在一起,当然了解了。倒是老师你,还不够了解你的学生啊。”
这番话不禁让叶抚反思自己。以前,在自己学生身上,他更多地是去推衍,以既定的事情去决定未定的事情,除了几次谈心以外,倒也没怎么从更加细致的方面去了解几个学生。但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即便他是全能的,也不会什么都去想。这只能说是秦三月的心思很细腻,比起他来更加善于去观察去分析。
叶抚问:“那你觉得胡兰会选什么呢?”
秦三月说:“先前我以为是心剑。但是见到她在迟疑过后,便不觉得了。”说着,她问:“老师,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剑意能包罗万象?”
“为什么这么问?”
“先前我不是说过吗,胡兰不会做选择,她要么随便选,要么全都要,实在无奈的话,她便不会选。”秦三月说:“剑道的第一缕剑意,她肯定很看重,不想随便去选,便想求一个全都要的办法,若到最后实在是求不到的话,我觉得她会放弃这次机会,等下次再来感悟。”
叶抚不禁想起上次胡兰点灯时的选择。那一次,摆在她面前的是练气、练剑、练神以及读书,胡兰的的确确是全都选了。秦三月一番话让他陷入思索,“包罗万象的剑意……”
片刻之后,他开口说:“无中生有为一,一包罗万象。”
“一……”秦三月念叨一遍。这个说辞对她来说就太过深奥了,还没法清晰地去理解,乃至想象都是很困难的。
“在有万象前,是‘无’,‘无’变成‘有’,这个‘有’便是‘一’,这个由‘无’变成‘有’的过程便包罗万象。”叶抚说。
“还是有些听不懂。”秦三月挠挠头。
叶抚说:“万物的诞生是从无到有,而世间万物的变化历程,也就是所谓的修炼,是从有到无的过程。”
秦三月皱着眉,“那岂不是,修炼的最终境界便是成为‘无’?”
“是这个说法。”
秦三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包罗万象的剑意到底是什么呢?”她问。
叶抚沉吟一声说:“可能还没有具体的说法。”
“前无古人?”
叶抚摇头,“最起码,我没见过。”
“那老师你会吗?”
叶抚笑着问:“你见我拿过剑吗?”
“又不是拿剑才叫剑客。”秦三月笑嘻嘻地说。
“说的还挺有道理。”叶抚说着,便放缓了语气,“等有一天,我若真的拔剑,希望你能看见。”
秦三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说着说着,风停了。
两人同时将目光转向胡兰那里。
他们眼里是胡兰以及她的剑,而在胡兰眼里,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一片剑。
神魂坐于泥丸宫之内,胡兰感受着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所感悟到,所想象到的一切。她要从这一切中选择一个最合适自己的,或者自己最想要的,作为自己练剑的方向。她感悟到了很多,想象到了很多,她的方向有很多,所以她在自己泥丸宫里看到的剑有很多。
那些剑都是无形的,都是一种气机,一种意境,或者说一种感觉。
她只需要轻轻地用神魂去触碰其中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便能成为她的第一道剑意。过程很简单,正是因为过程很简单,所以她想选择最好的。而真正选择起来,才发现自己是个贪心的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下。
想要快,能够在拔剑之际,便悬剑与敌人命下;
想要狠,能够以最简单的劈砍解决一切;
想要准,能够做到万剑无一虚发;
想要霸道,能够震慑四方;
想要万里虹光的气势,挥剑之间,无处躲藏;
想要侠肝义胆,路遇诸事,心中不平,便可拔剑;
想要豪气冲云,斗酒诗百篇,拔剑气千丈……
她都想要。
看着那并无实体,只是一股气机的万千剑意,胡兰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做好只选一样的准备,所以,自感悟到剑意开始,她便一直在想如何才能做到只习一剑,便能聚合万剑。
这本来是一件很难的事,甚至说是不可能的事,但偏偏单纯地被胡兰定性为“找到方法,然后凝聚剑意”这样一个过程的事情来。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细致地去思考每一种剑意的好坏之分。
直到某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所以我为什么一定要按照既定的、已经存在的剑意来选择呢?为什么要去选择呢?”
她不明白这是谁规定的,需要选择一种剑意来作为自己的第一剑意,为什么不能感悟到什么就什么都可以拥有。而事实上,只能说她“见识短浅”,她所不知道的是,世间绝大多数的剑修感悟剑意时没有选择的机会,因为他们一次只能感悟到一种剑意。
胡兰没有认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一开始陷进了一种和别人相同,按照既定的情况来应对的惯性思维。
所以,当现在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遵循普遍去抉择的时候,她决定把所有的剑意汇聚在一起。
当风吹起来的时候,她在与每一种剑意对话,只有剑客和剑之间才能有的对话;
当风停下的时候,一股明朗之势环绕在她身周。那一刻,她的神魂坐于泥丸宫之中,忽地分裂出数不清的神念,每一道神念都附着在一种剑意上。在那一个瞬间,她同时感悟着所存在于她泥丸宫之中的所有剑意。
一股强烈的气机陡然在她泥丸宫之中爆发。
然后一缕风吹起,接着,两缕、三缕……无数缕风吹起。
她忽地睁开眼,如同神召一般,身旁的梨木剑应心而起,噌然出鞘,割开空气落在她手上。
她抬手,举剑,风听她号令,汇聚在剑尖;
她落手,斩出,大风呼啸而出。
那一刻,秦三月好似看到千军万马向自己奔来;好似看到大江长河水呼啸而来;好似看到一道长虹挂在天上铺落而来;好似看到雷霆暴雨喷洒而来……而当这一切全部到了面前时,她赫然发现,只有一把木剑在自己面前。
风从樱花树那里吹来,吹过秦三月的双鬓,吹起一片樱花雨。
秦三月从恍惚中醒来,向前看去,看见胡兰站在院子里,以左手持剑,一朵朵樱花垂落在她身上、身周。
那樱花树,已然不剩下一朵樱花。
秦三月忽然想起先前自己问老师胡兰感悟的剑意有多少,老师的回答是和那樱花树上的樱花一样多。
而现在,所有的樱花都因为胡兰那一剑凋零了。
秦三月没有说话,因为她还有些失神;
叶抚没有说话,因为他没想过,胡兰居然这样决定自己的剑道;
胡兰说话了。她笑着说,“我决定了,我的剑意叫‘一剑’!我以后也不练什么剑法了,每次拔剑,就只出一剑,一剑问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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