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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 进步和守旧(十六)


“袁公,人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民党崛起的如此迅猛,定有其长处。而且我看人民党的并不是没有合作的诚意。至少我看人民党提出与我北洋分成之事,而并不是要求等到还清贷款之后再谈及此事。我们北洋一来可以看看人民党是如何经营毛纺产业的,二来又可以得到一部分分成,三来还能先应付了庚子赔款之事。暂时让他们得意一阵也不是不可以。”杨度曾经负责与人民党商谈毛纺的事情,打那时候就对毛纺产业有着自己的想法。不过杨度深知自己是不可能插手毛纺这个看似利润丰厚的产业的。现在他又能对施加影响,杨度心里头颇为在意。

                袁世凯沉吟不语,他其实不想管这种小事。他关心的是那七千万两银子。可是人民党明显没有把这件事当作小事来看来。杨度以前也给袁世凯算过一笔帐。如果一斤羊毛能够赚十文钱,一万吨羊毛,也就是两千万斤,能赚到两亿文钱,也不过是二十万两银子。这也不过是一笔小钱。比起那七千万两银子,根本不值一提。

                可人民党若是在内蒙扎下了根基,再想剿除绝非二十万两银子能够摆平的事情。这才是政治家的考量。杨度对新事物着迷的热情与这种冷酷的政治家计算完全是南辕北辙。只是政治家都很清楚,没钱是绝对不行的,人民党既然肯出钱,袁世凯也只能暂时接受未来的困难,“虎禅,你让唐绍仪问清楚陈克到底有什么打算。”

                “章瑜同志,齐会深同志,你们两个谁愿意负责与唐绍仪的谈判。”陈克也在交代工作安排。谈判的事情也不能都由陈克一个人负责,以后会有专业的外交部门负责此事。

                章瑜和齐会深对望了一眼,章瑜说道:“我不是很有信心,要么让齐会深同志来负责吧。”

                “为什么没信心?”陈克并没有轻易放过章瑜的打算。

                “陈主席你提出的经济工作安排太复杂,我短期内研究不透。”章瑜很坦率。

                听章瑜这么一说,齐会深也说道:“陈主席,短期内我也研究不透。”

                “很好,那么你们两位同志就分工合作,先把这个研究透。这本身也牵扯一个完整经济体系的模型问题,你们研究透了对工作大有好处。”陈克答道。

                章瑜眼睛一亮,“陈主席,你难道准备在蒙古发展力量么?”

                “那也得看局面变化,袁世凯说的话咱们能信么?”陈克并没有否认章瑜提出的观点。

                “但是咱们对蒙古的情况并不熟悉。”

                “去的多了自然就熟悉了。我还是那句话,革命一直孕育在人民当中,只是看我们怎么找到人民的需求,靠幻想肯定是无法革命的。”

                这是陈克说过很多次的话,如果是以前,章瑜和齐会深还会觉得束手无策,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猜测,陈克到底会派谁去蒙古。

                “先不用想那么多,把谈判的事情给解决掉。”陈克说道。

                唐绍仪没想到陈克居然玩中途换将的把戏,而负责人是两个比陈克还年轻的家伙。在向英国人支付钱财方面,人民党提出的条件很值得玩味。人民党将支付期限中间的一年分为两个阶段,从第一个支付日的第二天开始计算的后六个月里头,人民党会根据北洋的合作方式进行判断是否继续进行合作。不管结果如何,双方都会有四个月的谈判期。人民党会提前两个月告知英国人是否替北洋付账。

                这么有道义的付账方法让唐绍仪觉得有些意外,人民党的认真态度超出了唐绍仪的想象。毕竟,这么做的话,北洋还是有机会黑人民党一笔的。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章瑜明确的告诉唐绍仪,真正的正式谈判得等到满清倒台之后才会开始。如果这次国会会议结束时满清还在,人民党就只能使用武力推翻满清。至于借钱这等事,那更是不用考虑。

                “为了不至于让全国各个势力误解我们人民党的态度,以为我们只是扭捏作态,恐吓大家。我们人民党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征兵,让我们的总兵力达到40万以上。这点还请唐先生向北洋方面说明。”齐会深微笑着说道。

                面对这种**裸的威胁,唐绍仪微微眯缝了一下眼睛。别说40万军队,就人民党现有的十万以上的兵力,与人民党接壤的各省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如果扩军到40万,那就是说人民党真心准备打仗了。只要四省里头留有20万部队,北洋莫说进攻人民党,能自保就阿弥陀佛。其他省份么,北洋根本不可能去援救的。

                “你们不觉得革命有些咄咄逼人么?”唐绍仪问道。

                “我们陈主席说过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bao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唐先生,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满清,就满清给中国制造的种种苦难,它早就该滚进历史的垃圾堆了。”章瑜回答的倒是挺文雅爽快。

                唐绍仪听说过点人民党谈判的风格,据说是没大没小无法无天。如果说和陈克谈判的时候,唐绍仪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那么在和章瑜与齐会深谈判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人民党强硬的一面。

                对这样的局面,唐绍仪想到的却是与谈判完全不同的东西。就他这些日子来的认真观察,人民党的组织模式相当特别。陈克从来不“摆谱”,这是唐绍仪从所未见的。包括和“革命同志们”之间的交流,陈克也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态度。章瑜与齐会深很可能没有注意到,他们对待陈克的态度并不是臣子对皇帝那种习惯性的面对,也不是北洋对待袁世凯时那种众星捧月般的跟随。这两种情况下,领导者与被领导者是泾渭分明的。

                陈克的部下与陈克之间,给人的感觉像是师徒。陈克试图把自己的一切都教给其他革命同志,其他革命同志也努力去学习到陈克的一切。

                为了与陈克谈判,唐绍仪研究过陈克,看过陈克的书,也知道诺贝尔奖在科学界意味着相当程度的地位与认同。当一个本来就超出常人甚多的学者以统帅之姿立于众人之上的时候,是拥有绝大的影响力的。在陈克把自己所有知识都传授给人民党的同志时,他又获得了老师这个超然的地位。在唐绍仪看来,人民党的领导更像是传说中“君师一体”的模式。

                “君师一体”这是中国文人最期待的组织模式,在理性方面,老师所拥有的道德,知识,纪律,乃至于的弟子们之间的地位平等性,与感性方面,老师必须对弟子们付出的保护,包容,在这个模式中全部得到了最彻底的满足。

                这样的对手相当难对付,北洋中的那套对于他们完全不适用。人民党那群家伙内部的分歧都会向“君师一体”的体制屈从,而他们对其他势力的态度则是完全一致的,根本没有什么可趁之机。

                想到这里,唐绍仪也不愿意多费口舌,“那么就休会吧。我会向北京转达此事。”

                袁世凯看到“人民党将扩军到四十万”这个消息之后,第一感觉既不是畏惧,也不是震惊,他心里头感到了一种迷茫。北洋军现在不过六镇7万人,就已经把北洋财政吃到几乎崩溃。人民党这40万人是准备靠喝西北风过日子么?无论怎么看,人民党都不该有这么多钱的。那可是四十万军队啊,满清未完成也没有机会完成的新军建设计划里头,全国新军也不过是36镇,45万人。人民党以四省之地就要撑起40万人,所以袁世凯只是把这个看成人民党的一种表态,那是一定要推翻满清的表态。仅此而已。

                对于人民党的推诿,袁世凯也早就备案,如果以前他还对是否留着满清这张皮尚有一丝疑虑的话,财政压力让这点子疑虑彻底烟消云散。抄了满清的家,包括把皇帝的金库都给弄到手,珠宝古玩倒是弄到不少,可那些东西放手里也不值钱。真正顶用的真金白银相对有限,北洋面临的财政危机根本没有本质上扭转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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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唐绍仪正式邀请陈克参加五月召开的国会。”袁世凯命道。

                “袁公,人民党所说的事情真的不用在意么?”杨度问道。

                “这种虚张声势的东西不用在意。”袁世凯答道,“请陆军部大臣过来。”

                杨度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见袁世凯完全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他只好按照袁世凯的命令,去请王士珍。

                王士珍看了唐绍仪传递来的消息之后,沉默不语。袁世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王士珍也会说起人民党大征兵的事情。

                “聘卿,我想问你。你觉得陈克是不是个沽名钓誉的人?”袁世凯问道。他其实对陈克还有一个评价是妇人之仁。不过想想陈克对士绅杀戮之凶狠,袁世凯也就不这么说了。

                这次谈判,袁世凯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想法都给说出来,他只是确定了一件事。陈克相当畏惧军阀混战,这是个令人不解的事情。乱世枭雄们都希望局面越乱越好,陈克绝对不是那种看不到这点的家伙,至少在帮助袁世凯夺取中央权力的“河北马贼之乱”中,陈克准确的把握了“乱”的精髓。可一到制造“军阀混战”这种全国范围内大乱的事情上,陈克反对态度反倒比袁世凯还坚决。

                谈到这次借款,袁世凯一是被逼的没办法,二来他也想试试看陈克的态度。如果陈克是真心想作乱,只是机会没到的话,他就会趁机对北洋动手脚。可是陈克虽然谈的繁复,不过整体上看,还是想合作做买卖的。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想借钱给袁世凯的。

                一个害怕军阀混战的造反者,对袁世凯来说,想给这种种不合理的做法观点找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只剩陈克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这一个解释。沽名钓誉并不是指陈克幼稚,而是陈克试图夺取道义的制高点,然后站在这个制高点上来夺取最终的权力。这可是包藏着极大祸心的家伙。

                王士珍没有急于回答这个问题。陈克到底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并不重要。这次与陈克谈判,真正的谋主还是王士珍。对这些内部情况,王士珍知道的可比唐绍仪多多了。包括人民党与英国人的谈判金额方面,一亿英镑那是英国人狮子大开口,人民党提出的数额只有四千万,以后逐年递加。

                过了好一阵子,王士珍才说道:“袁公,就我看陈克此人,他眼界甚远。沽名钓誉是绝对不可能的。若说他怕乱,我绝对不信。他最擅长的就是趁乱牟利。哪里越乱,陈克就越是如鱼得水。只是陈克到底看到了什么机会,让他能对所有的事情都不在意。我就不知道了。只有人民党里头的人才知道他们是怎么考虑的。”

                自从袁世凯夺取中央权力之后,王士珍是越来越沉默寡言了。袁世凯知道王士珍的性子,他肯定还有什么没有说,他追问道:“聘卿,有什么就直说,你觉得陈克到底有什么诡计?”

                王士珍也真的不太能确定,只是作为北洋里头对政权夺利兴趣不大的明白人之一,王士珍的确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袁公,人民党张口人民,闭口人民。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也叫做人民党,只怕他们觉得民心可用也说不定。”

                “民心?”袁世凯对这个词很是不解。作为清末的“民屠”,袁世凯对民心这玩意从来没有什么好感。士绅也好,普通百姓也好,都只给自己考虑,从来不把国家的事情放到心上。这等“民心”用起来之后,那只能是国家崩溃。所以民心可用这种漂亮话,袁世凯听了就觉得可笑。万分可笑。

                王士珍一点都不觉得可笑,“袁公,陈克救民于水火之中,四省百姓得他相救,这才能活下命来。所以四省的民心,陈克倒是真的用了。只怕陈克觉得其他省的民心也可这么用呢?”

                “你的意思是,陈克能预料到未来的天时?”袁世凯用一种调笑口气的说道。

                民间对有能力的人就喜欢穿凿附会,陈克这些年所作所为当中,奇特之处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事情流入民间之后,就变得很可怕了。陈克已经身兼妖道,诸葛孔明,公孙胜等人长处于一身。不过十年前,大家还跟着“大师兄们”喝符水,画符咒,并且坚信这么做就能刀枪不入。信这些东西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拜了满清那些王爷们疯狂收缴《慈禧的这一生》所赐,太后和皇帝看了陈克写的一篇东西后一命呜呼的事情更是传的神乎其神。

                执政几十年的太后和皇帝那是什么身份,“陈克随便写了道符能够将两人咒死”,王爷们挨家挨户的搜索符咒。这等群众喜闻乐见的事件,给陈克裹上了一层神秘。而民间的感觉也在向官场渗透。不少北洋的人对陈克心里头也有种强烈的忌惮。

                就连袁世凯这种明白人,也有些担心陈克能够预测天时。不然的话为何陈克能够有效的把握住各地的灾情,他造反不去别的地方,而是直奔凤台县而去?虽然嘴里头调笑,袁世凯心里头也有些不安。

                王士珍实话实说,“袁公,我只有这种感觉,也能大概断定陈克在搞什么诡计。具体到陈克怎么行事,我实在是想不到。”

                见王士珍这么说,袁世凯也不再追问,他也花钱去收买人民党内部的人,成效甚微。倒不是说这些人对人民党多么忠贞,而是收集到的情报里头,很多东西完全在袁世凯的理解范围之外。“均分土地”这种要求莫说造反者和普通百姓,连非造反者的文人都吆喝过多年。至于轻徭役,薄赋敛,这已经到了大臣们把这些当作政治正确性来对待的政治主张。

                若是一些口号能吆喝几千年,那就说明这件事几千年都没有做到。人民党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一群毛头小子用了五六年就把这些都给落实了。以袁世凯与北洋那些人的能耐,他们很清楚,杀土豪绝不是达成这种结果的途径,分田地甚至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人民党到底是怎么达成这等结果的,北洋真的大惑不解。

                不管陈克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打一下交道是完全做不到的。虚情假意也好,真心实意也好,钱到了袁世凯手中,那就能解决无数的问题。陈克既然愿意在这方面合作,袁世凯决定看看这背后到底能有多大名堂。

                第二天,唐绍仪得到北洋电报通知。就和陈克达成这方面的协议。

                双方签署了一个文件性质的备忘录。签名的是北洋方面的唐绍仪,人民党方面的章瑜与齐会深。备忘录等于是把双方都给上了套,一旦这份备忘录流传出去,结果将是爆炸性的。

                等唐绍仪走了,章瑜问道:“陈主席,北洋会不会遵守协议?”

                “胜利取决于内因。外因只是诱发了内因而已。北洋干北洋的事情,咱们干咱们的事情。”陈克依旧是老生常谈。

                “但是咱们根据地已经够强大了,这内因是能够压倒北洋的。”章瑜对陈克回答不感冒。

                “够强大?哈哈……”陈克忍不住大笑起来。

                齐会深和章瑜对望了一眼,陈克这反应实在是令人不解。

                “够强大?根据地里头的群众靠吃米面杂粮勉强混个饱饭。一年到头新衣服都换不了几件。没有食堂的话,工人在城市里头靠工资得饿死。大家出了们,就那么几身工作服,还有以前的旧衣服。咱们出口那么多生丝,以后还好出口丝绸。可是咱们根据地的百姓,有几个靠咱们给的工资能买得起丝绸衣服穿的。这就是够强大?”陈克笑的很开心。

                这的确是根据地的现状,别说普通的劳动者,就连章瑜和齐会深其实也就是能混个吃饱,有军装穿。在钱这方面,两人不说一无所有,也是没什么积累的。

                “根据地如果说是干到了什么,从生活上,根据地能保证粮价稳定。从管理上,咱们倒是中国几千年第一次把管理伸到了真正的基层。不仅管理起人民的存在,更管起了社会的分配。这才是咱们做到的事情。至于强大,玩命建设三十年,可能这么说说吧。”

                陈克这么一说,齐会深露出了点苦笑,章瑜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单以压榨比例之凶狠,人民党估计在中国历史上能够排第一。不过这也是人民党采用了更加先进的方法。以往的官府是靠收实物赋税。人民党收集的不是实物,而是靠收集劳动力的办法,结合了全新的制度,最大程度的得到了积累。

                这种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是人民党的光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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