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打了运河防营之后,庞梓整个人就完全陷入了一种极为紧张的精神状态,自己和跟随自己的兄弟们将来会如何?这个问题沉重的压在他的心头。对运河防营的攻击之前,庞梓还下定决心少杀人。到了世纪战斗当中,他就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马队一冲锋起来,忍不住就下了重手。
庞梓没有读过什么兵书,也没有和陈克讨论过什么具体军事问题,所以陈克知道最大的杀伤都是在追击溃败敌人的时候造成的。他和手下的兄弟们看到背对着自己玩命逃窜的敌人,几乎是本能的开始杀戮。等一个冲锋完毕,地上已经躺了百十号或死或伤的敌人。死者的惨状,重伤员的低沉的呻吟声,轻伤员的哀号声,惨叫声,对庞梓来说实在是一种强烈的刺激。也就在此时,庞梓已经知道自己惹了大祸。简单的打扫了战场,庞梓带着兄弟们赶回高家寨,县城都没敢回。他已经知道,必须赶紧跑去其他地方,官府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庞梓是在没想到,陈天华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居然以百姓的名义向自己提出如此多的要求,还一要就这么多。不仅仅是要安排百姓的退路,还要帮着守护农会的钱财。除此之外,陈天华居然还敢向庞梓要100条枪。陈天华当这帮百姓是谁啊?是自家爷爷不成?
安排百姓的退路?谁来安排庞梓和兄弟们的退路呢?
庞梓没好气的说道:“陈先生,这些事情你想都不用想。你要干,你自己干,我可没空陪你弄这些东西。你说赎人的事情需要钱,行,我可以少要点,二八分账,你要八,我要二。”
到了这时候,陈天华也直言不讳针锋相对的问道:“我说给你二成,你信?你盘查了么?现在你这边是准备跑路。我也得安排百姓们撤退,咱们都缺人手。钱我没办法给你。”
听了这话,庞梓已经忍不住露出一脸不耐烦。无论陈克也好,陈天华也好,只要牵扯百姓的事情,他们都是如此不厌其烦。庞梓对此很不理解。讨好老百姓有什么用?在这个南宫县,在高家寨,最有势力最能打的不是百姓,而是他庞梓。没有庞梓在这里撑着,陈天华的农会只怕早就被地主和其他势力给刁难垮了。现在庞梓遇到危难,陈天华不说帮着庞梓想办法,居然满脑子都是百姓的生死,庞梓完全弄不明白陈天华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到了此时,庞梓也完全没有要和陈天华闹起来的心思了。面对不知道啥时候会来的北洋军,庞梓首先得自保。所以庞梓反倒能够比较心平气和的对待陈天华,他耐着性子说道:“陈先生,你这是要拆我的台啊。我们镖局给农会办了多少事,到现在我们要用钱,你一文都不给,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陈天华从方才开始就试图劝说庞梓能从百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谈了这么一阵之后,他已经明白,这根本不可能。真的是大难来时各自飞,镖局曾经与农会合作的马马虎虎。但是在大危机面前,合作关系顷刻间就土崩瓦解。到底是为人民,还是为自己。不同的立场之间顷刻就针锋相对起来。
“怪不得文青当年对庞梓等人如此不以为然。”陈天华忍不住想到,文青早就知道这些人靠不住。不过转念一想,陈天华忍不住苦笑了,在庞梓眼中,陈克和自己也是靠不住的。大家的立场不同,对待同一件事的反应自然也大不相同。现在情况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看来对庞梓提出其他要求也不现实,陈天华叹了口气,“庞兄弟,我们这么争也没用。这样吧,我给你300两银子。你给我50条枪。我们农会正在杀猪,你们要多少就自己去拿。鸡蛋、鸭蛋,随便拿。鸡鸭的话,你们每天吃多少,就去拿多少。这样行么?”
庞梓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逼迫农会拿出更多东西,听了陈天华的建议,他思索片刻就应道:“陈先生,我根本没有祸害乡亲的意思。你若是安排大家跑路,我不拦着。我这里已经忙成这样,你别让人给我添乱行吧。枪的话,我这里好枪没有,一些火铳,单打一的枪还是有多出来的。我就给你50支。不过300两银子肯定不行,你得给我500两。”
见陈天华沉吟不语,庞梓接着说道:“咱俩也别讨价还价了。就这么说吧。”
“行。”陈天华应道。他知道,这已经是庞梓能做到的极限了。再纠缠下去,大伙也不会有别的说法。
站起身来正准备告辞,陈天华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正色“庞兄弟,我还有件事想对你说。我觉得你最好把高家寨的百姓们聚到一起把事情说清楚,北洋军要来。你让大家都出去避避。只要你是真心的替大家考虑,大家肯定能知道。就算是以后出了什么事,好歹大家埋怨你会少些。”
埋怨我少些?尽管知道陈天华这话说的没错,但是已经忍了很久的庞梓终于再也忍不住,他指着门口怒喝道:“你娘!埋怨个屁。你他妈给我滚!”好不容易达成的谅解情绪终于没有能维持下去。
陈天华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没用。他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庞梓气的脸色发青,胸口不停的起伏着。自小到大,除了在景大叔那里,庞梓还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气。埋怨?谁埋怨谁啊!庞梓心想到,这些农会的人靠了自己的镖局捞到了多少好处。到了庞梓遭难的时候,他们不说出力帮忙就算了,还敢埋怨庞梓?庞梓怒不可遏的想。看着陈天华的背影,庞梓牙关咬的紧紧的,真恨不得抽出枪来从陈天华背后来上一枪。
只是庞梓的愤怒也就这么虚弱的表现而已,他其实清楚,自己表面上的愤怒之下却是无尽的心虚。其实陈天华没有说错,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百姓们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埋怨庞梓呢。或许庞梓亲自把事情向百姓们说清楚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庞梓的自尊心绝对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等“丢面子”的事情。混江湖,最讲的就是面子。一旦低了头,丢了面子,以后可是绝对直不起腰来。更别说是对着百姓们低头。那意味着庞梓以后在高家寨再也不能昂首挺胸。庞梓是绝对不会向百姓低头的。
高家寨里头镖局的兄弟们已经从兴奋变成了狂欢,弄到桌子的兄弟们摆了满桌子酒,肉,菜,正在畅饮狂欢。没弄到地方的兄弟也不甘人后,干脆就坐在地上,把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面前摆着酒菜猜拳行令,大口的喝起来。那真的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但是在陈天华看来,这样的狂欢场面并没有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倒有着一种绝望的味道。那是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情绪下激发出来的狂性。村民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高家寨里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满村都是的镖局兄弟的喊叫嘶吼,以及静悄悄的村民家庭。呈现出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不安。
陈天华穿过异样的村庄赶回农会,就发现不久之前有十几个人的农会屋子里头只剩了两个干部,庞诚和景秀铮面前的桌子上垒着厚厚的基本账册,两人正不太熟练的拨动着算盘珠进行着计算。见到陈天华回来,两人连忙起身,“陈先生,你回来了。”
“其他人呢?”陈天华问。
“景叔和秀春去杀猪了。其他人……,先回自己家了。”庞诚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青年从来没有背后说过人坏话,对于那些早早的溜回自己家的农会干部,庞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叙述他们的去向。
陈天华苦笑一下,虽然没有想到农会干部们居然只剩了这么几个人,虽然知道肯定有人会临阵脱逃。但是走的这么彻底还真的大出陈天华意料之外。这些临阵脱逃的干部里头,都是在顺风顺水的时候曾经十分积极的人。为了壮大农会,他们也曾经出谋划策,鞍前马后的忙活。到了危急关头,这些人还是首先选择了自己的家人。虽然知道这些人在农会努力工作也好,遇到问题撒丫子就跑也好,其实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但是陈天华还是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勉强整理心情,陈天华对还坚持岗位的两位农会干部说道:“干脆咱们也去帮忙杀猪吧。想来景大叔那边也缺人手。”
庞诚和景秀铮也没有拒绝,他们两个人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账册,三人关了门,一起往饲养场去了。
曾经有一百多人一起劳作的饲养场现在冷冷清清的。除了猪圈那里不时有猪死前的嚎叫之外,本该有不少人在劳作的蚯蚓田,鸡鸭放养区已经空无一人。猪圈那里还有十个人,加上陈天华,庞诚和景秀铮,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农会会员只剩下十三个人。
“陈先生回来了?”景思德看到陈天华他们,有些不好意思的打了个招呼。
“我们来干活了!”陈天华笑道。虽然尽可能看起来爽朗些,但是大家脸上都有着尴尬。十成人里头跑了九成多,剩下的农会成员们没有一个不感觉一种失落。
唯一能够自始至终保持常态的只有这里年岁最大,辈分最高的景廷文。他声音依旧响亮,“后生,来啦。正好,我还想问你呢,到底杀多少猪?”
既然老人这么问,陈天华也不想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不满之中,他笑道:“景叔,我想着小猪就别杀了。分给咱们农会的会员。母猪也留着。把长得差不多的公猪杀了就行。不方便带走的猪留十几头就行。”
“分猪我觉得不错,你留些猪是为了做啥?”景廷文老汉问道。
陈天华答道:“若是北洋官军来剿的话,这饲养场铁定是保不住的。若是不留些猪给他们抢,到时候他们只会去祸害百姓。不仅仅是猪,鸡鸭什么的,分一部分。也给北洋军留一部分。”
听了陈天华的话,其他农会成员都变了脸色,景思德大声说道:“给北洋军留?一根毛也不给他们留。就是把肉烂到地里头,也不给他们留。”
“屁话!”景廷文当即打断了自己堂侄的发言,“思德,你也这么大了。怎么不懂事呢?陈先生说的没错,北洋军来了,啥都抢不到,你觉得他们能善罢甘休?他们在这里杀猪杀鸡,总比让他们去祸害乡亲们强。吃饱喝足了,对乡亲总是会好点。”
训完自己的堂侄,景廷文问陈天华,“那陈先生准备留谁在这里看家。”
“看家?”陈天华奇怪的问道,“咱们把猪圈鸡鸭给关好,就不留人了。”
“陈先生,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那些村里头的小崽子们贪着呢。你不留人,不等北洋军来,他们自己就把这些牲口给弄走完了。”
“景叔,我准备安排大家先去外头避避。北洋军一来,大伙少不得受苦。出去避避,总是比留在这里强。”
听了这话,景廷文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天华一番,这才点头说道:“陈先生真的是好人。是好人啊。这次陈先生你准备去哪里避避?”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农会会员们的视线都落在陈天华身上,景廷文问出的是所有人心里头都很在意的事情。农会是陈天华一手办起来的,他是农会的主心骨。陈天华的去向决定了农会能否继续存在。
景思德忍不住说道:“陈先生,你跟着我一起走吧。我在邢台府府城有亲戚,咱们去那里避一段日子。等风平浪静了,咱们继续回来办农会。”
“这……”听了这个建议,陈天华有些语塞了。他其实很想留在南宫县和农会的成员在一起,但是陈天华知道,而且庞梓的镖局是注定打不过北洋军的。与陈克一起见识过河间秋操之后,陈天华知道庞梓只要留在邢台,覆灭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如果庞梓带着他的兄弟跑了,再回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没有军事力量支持,农会会遇到很大的问题。
即便是农会能够发展起来,但是陈天华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想在以后比现在有更大的突破,只能依靠陈克的能力。但是看着农会成员们期待的目光,陈天华怎么都说不出这样的话。可这种事情早说清总比晚说清要好。陈天华强自下了决心,这才说道:“我准备先回一趟南方。”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立刻就变的失望起来。
“诸位,我不是不回来了。我能耐有限,一个人在这里也就能帮大家伙办这么点事。我在南方有很多同志,半年内我一定带着同志们回来。那时候,绝对不会让大家再受现在这样的磨难。”
“半年才能回来?”景思德的语气里头充满了很是不相信的味道。
“半年,我一定回来。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回来。”因为很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没有说瞎话,陈天华的声音里头有着一种急切。
农会会员们没有虽然不是不相信陈天华,但是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
“陈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想问问你这后生。”景廷文老爷子问道。
“您说。”
“陈先生,你这么一个外地人,跑我们南宫县来,还对我们这么好。若说你想当官,你和庞梓这混小子在一起,断然不是为了当官。若是你是想发财,就你这能耐,到哪里不能发财?若说你是想造反,我看你这样的做法,也不是造反的意思。我不管你这后生是要走,还是要留。你带不带你的那些伙计回来,我也不管。我就想问问,你干这么多事,到底想要啥。”
陈天华到了南宫县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深刻的询问过陈天华所作所为的目的,以前有人问的时候,都是用着一种质疑的意味。像景廷文这样堂堂正正询问的,一个都没有。
而且陈天华以前也不敢全说心里话,因为他曾经讲过一些“革命道理”,却没有得到过百姓的共鸣。洋人,朝廷,外国,中国,革命,共和,立宪。这些玩意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大家才不在意呢。
在农会即将暂时解散的现在,一位老人堂堂正正的询问陈天华所作所为的目的,陈天华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以及一种无可压抑的冲动,他朗声说道:“我只是想让咱们中国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有余钱,孩子们都能上学。上了学之后,大家想种地就种地,想进工厂做工就做工。没人能欺负别人。大家就这么好好的过日子。”
听了陈天华的话,其他农会会员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天华,这样的说法真的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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