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丘番外——牡丹
她的名字叫牡丹,是一个落脚在苏州城里小戏班子的花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大概没有十六岁,脸上粉粉白白的一片,一双眼睛特别水灵,远远的,在台上,只要沿着场子溜一圈,台底下就是一片叫好声。
我总是选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安静的看完,没有问过自己,台上的她究竟是哪里打动了我的心,因为我已经沦陷。
她熟稔地甩着水袖,她依依呀呀地唱牡丹亭,她婉约地翘起兰花指,眉目间传情给身边的小生,一幕一幕皆能入梦。
临走的时候,我会在打赏的铜盆中扔一块大洋,不多不少,却是风雨无阻,台上的戏还唱着,我撑起伞往家走,心里依依有些不舍,今天是父亲的寿辰,不能在外久留。
进门的时候,有凯跑过来,软乎乎的肉团子一样,抱着我的腿:“二叔抱,要二叔抱。”
我弯下身,将他抱在怀里,他的两条小手臂搂着我的脖子,身上一股奶香,我突然想到有初小时候也这么黏我,我教他读书写字,拳脚功夫,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书信有些艰难,有时候一俩个月才见到只字片语的。
“二叔。”大嫂向着我微微点头而笑,“老太爷才提到说二叔该回来的。”
我将有凯放到姨太太的怀里,在兄长身边的位置坐下来,抬眼看了一下父亲,他总是半眯着眼,近年来已经不爱管事,可是又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不过是寻常的生日,只图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吃个饭。”父亲接过我敬的酒,微呷一口,摇着头道,“可惜,有初不在,位子总是却一个人。”
“等二叔成亲了,家里就更热闹了。”姨太太突然来了这样一句话,大概是我的表情有些诧异,她赶紧替我解释,“听说老爷给二叔许了一门很好的亲事,是苏州城里的望族,听说过二叔的人品相貌,十分喜欢的。”
父亲没有接口,他依旧在喝那杯像是喝不完的酒,我也不想搭话,大哥为什么不自己来同我说,偏偏让姨太太是试探我的口气,我微微笑着,给自己也斟满一杯酒:“祝父亲长命百岁,福寿延年。”一扬脖颈,酒都落下肚。
第一杯喝的急了,后面就刹不住脚,一杯接着一杯,我都忘记了数字,只知道父亲的手挡住了酒杯:“笑丘,你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我抬起脸来冲着父亲笑,视线有些模糊,对不准焦距,舌头都大了几分:“我知道,大哥和父亲都是为了我好,我年纪已经不小,是该想想自己的婚事了。”
“笑丘,你一直是个明白孩子,心里想什么就说说,今天趁着父亲欢喜,都可以说的。”大哥闷声半天,开口了。
我的手指捏着酒杯,心里发苦发涩,我能说什么,说自己喜欢一个小戏子,入魔了般,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让大哥去给我求亲,大哥要是肯去,我可以把名字倒着写,与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说,烂在肚子里,一家子都是聪明人,偏偏都不点破,这样也好,表面的粉饰太平不正是莫家的家规嘛。
“二叔好像有些喝多了。”这是大嫂担忧地声音。
我顺势站起来,向着父亲行礼:“喝得有些上头,我回屋休息,父亲慢酌。”
没有人拦我,我一摇一摆地回到自己屋中,取下挂在墙上的月琴,指尖轻拨,曲子自然流淌而出,如果有个懂音律的人在我面前,一定能够听出我心中的苦,世间最苦就是求不得,辗转反侧,求不得。
第二天,宿醉而起,头痛欲裂,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爬上床休息的,月琴横在枕边,看起来说不出的孤寂,我怔怔片刻,起来梳洗,依然步行而出,买了戏园子的票,还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看了一个上午,牡丹没有登过台,台下已经有几个相熟的开始起哄,我多少觉得不对劲,没有迟疑地直接去了后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牡丹没有上妆的样子,眉眼一如我想象的清秀娟丽,眼睛哭得湿漉漉的,听到动静赶紧用衣袖去抹脸,冲着我软软地喊道:“莫二爷,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惊喜莫名:“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的小脸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是蔷薇才开时,瓣尖上头的颜色:“我听班主说的,莫二爷在苏州城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我不禁喜逐颜开,明知道自己没有她说的那么好,但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你怎么没有登台?”
她仿佛是一怔,随即答道:“今天练功的时候,被班主数落不用功,就躲在后台偷偷哭了一场。”
梨花带雨的面孔,分明还是个孩子,我有些自惭形愧:“既然没有事情,我就先出去了。”
“莫二爷。”她看着我,欲言又止,随即摇了摇头道,“莫二爷好走。”
她没有留我继续说话,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在她的面前,我好想藏不住心事,藏不住那种想将她捧在手心,就像捧着一丛栀子花,低头俯嗅的冲动。
谁知道,好走两个字,让我没有再见到她的面,整个戏班子一夜之间没有了踪迹,昔日热闹的戏院变得冷冷清清,我想方设法去打听,各种不同的版本,莫不过是她被哪个有来头的男人看中,包圆赎人,远远地带走了,带去了哪里,谁也不知晓。
我终日与酒为伴,弹着月琴,后悔自己那一日没有多留些时间,她是有话想对我说的,她一定是想告诉我,她那由不得自己的命运,仓惶而唯恐,她还是个孩子。
直到酒醉极致,我将月琴的琴弦全部剪断,我明白在这个家,我留不下去了,太多的错过,是因为我性格的懦弱,大哥一日又一日逼着我成亲,我收拾了最简单的行装上路,将自己无意识地流放,流放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上海,我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过往,自己的身份,打几分零工勉强糊口。
相熟的人介绍我去教一个女人弹琴,鬼使神差的,我答应下来,因为我见过这个女人的电影海报,她穿着精致的衣裙,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走过的人,眼底的寂寞弥散开来,让人觉得无望,那样的神情,仿佛与记忆中的某一点重合在一起。
不过是为了拍一场戏,教了整整十天,她学得很用功,又有天赋,我却隐隐的失望,她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个人天真未泯,没有她的美丽,却更加容易打动我,那时候,我还没有想过这个叫白月筠的女子会与我有更深的交集,拿了工钱走的时候,我走出电影公司,在路口拐角的地方,我听到一声轻呼。
“莫二爷?”
整个人蜷缩了一下,然后急忙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其实那么近的,她开车门走下来,没有了戏装,雪白的面孔,胭脂如血,比过往更加美艳,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是小小的欢喜:“真的是你,好巧。”
她说她现在是秦四的外室,秦四喜欢听她无事时候唱两段,要找个琴师配着,托人说这里有个不错的,没想到是熟人,她疑惑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明白,怎么从家里出来,落得这样的天地,不过转而她就都明白了,她一直都明白的,她说:“不知道师傅可愿意留在秦公馆。”
我点点头,谁都没有多余的话。
秦四来得不多,一个月也就一俩次,公馆里却不缺眼睛看着我们,看门的黄妈,每次都冷声冷气,好像能够抓到我们的把柄,我暗暗地笑,我和她一个月说不上三次话,她住在公馆正屋的二楼,我住在下人的一排小屋子的最后一间。
留下来是为了一个念想,是为了心里一个化不开的结,有些东西真的是命中注定,在遇到牡丹前,如果有人同我说莫家老二会是痴情种,大概我会笑着嗤之以鼻,落到自己身上才相信都是命。
渐渐地,我发觉出不对劲,每次秦四来过又走之后,她会躲着几天不见人,夏天的时候,衣服盖不住手臂,即便是七八天后,还能够看到青紫的颜色,有一次更加严重,整只眼睛充血,肿的鸡蛋那么大,我看到以后追着她问,她受惊吓般躲到楼上,将房门关得紧紧,不肯打开,在里面哭得像个孩子,她说:“二爷,这些是命,这些都是我的命。”
如果,我还有一颗完整的心,那么也在此时此刻,粉碎成一地的尘埃。
秦四再来的时候,我多长了个心眼,那一天他来得特别早,像是有喜事,一脸的笑容,进门还给每个人都打赏,我以为可以安心的,直到我听见牡丹凄厉的呼喊声,我不顾一切地撞开了门。
秦四冷笑着问我:“你胆子不小,倒是不怕。”
我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东西,我当然不会害怕,但是他还带了手下的人,双拳不敌四手,我被他的手下绑住,秦四出去招待客人,留下牡丹来看着我被数人毒打,牡丹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她没有哭,没有喊,就像是失去生命的瓷娃娃,看着我口角流血,眼眶撕裂。
如果我还能够开口,我会让她转过头去,不要看这些,牡丹,她在我心里始终是个孩子,明媚着,盛开着,不会凋零。
她突然笑了,那么轻微地一丝笑容,出现在她脸上说不出的诡异,没有人留意到她,她从书房的抽屉里飞快地抢了一件东西,冲了出去。
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我听到了砰——砰——两声,响开来。
我跟着笑了,牡丹,孩子被逼急了也会做出无法预料的事情的,这样也好,真的,这样也很好。
黑暗很快将我的意识吞没掉,模糊中,我好像听到有初的声音,怎么会,那是错觉,我想大概是我想家了,最后一个镜头,是父亲坐在那棵老树下,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他举起茶杯来,对着我笑道:“笑丘,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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