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首辅!”
一群人冲过去, 将毕新扶住。毕新咬牙死撑,压低声音道:“大理寺前,陆岺亲口说, 心悦左玉。大理寺内, 两人耳语搂抱……我家大郎亲耳听到陆岺与他身边那书生说, 陆岺心悦左玉, 而左玉也非无动于衷, 两人私下接触颇多……”
他瞪大眼, 死死拽住另一个内阁大学士陈舟的衣襟, 咬牙切齿地道:“她想借万民之口脱身, 咱们就让她身败名裂!不守妇德者有何脸面谈圣人大道?!”
“首辅说的是!咱们这回输了,但也不能让她太得意!”
陈舟咬牙道:“不然此事一成,家家户户供奉其长生牌位,离封圣不远矣!一女子何德何能,敢牝鸡司晨, 效仿圣人?!”
“总之……减租的事不要提……”
毕新喘着粗气道:“只抓赵衢是不是冤枉他俩的事来说……”
“明白了。”
毕新说完这句话, 手就松开了。
一天一|夜未吃喝,又跪拜这么久。眼下精神受此打击, 将他最后一似坚持击溃。这会儿只觉浑身软得厉害,好似随时会晕厥过去一般。
但他知道, 他不能晕。因此当王德清推着车去见天子后, 他就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包子出来, 招呼道:“诸, 诸位……等,等会还要斗那妖女。莫, 莫要迂腐, 先吃点。”
“首辅说的是!”
一群人响应着。纷纷从怀里掏出了油纸包着的饼子、包子, 甚至还有水果。
演戏演了一天一|夜,早就饿坏了。之前下雨,好歹还喝了几口无根水。但这光喝雨水也不顶饱啊?因此这会儿,一群两榜进士,各部高官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宫门前的小太监们心里都在笑。
平日里个个装的跟神仙似的,可现在这吃相跟街边乞丐有什么区别?进士老爷也是要拉屎放屁的,跟他们没区别呢!
更别提,叩阙还偷偷带吃的,这操守还不如他们阉人呢!
一伙人吃完,那边天子的旨意也来了:要公审此案,在京城百姓面前!
一群人听了又大哭了起来,拍着德顺门的宫门呼天喊地的。但没卵用,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逼迫天子的借口已不顶用了。
天子的口谕很快又传到了宫门外,百姓愣了半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他们……赢了?
片刻的沉默后,欢呼声响起,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时刻,“吾皇万岁”的呼叫声撼天动地,盘旋在京城上空,久久不歇。
天子亲书的圣旨很快就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大门再度打开了。
赵衢被押着出来,他见了外面的情形,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百姓的呼声他听见了。那声音之大,即便是身陷大牢的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眼下,亲眼见到这多百姓站在大理寺外,更觉惊恐不已。
他们的眼神很可怕,像是要吃了他一样。他被宫中侍卫推上笼车,他下意识地坐在了笼车中间,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与笼车有任何接触。
他怕。他怕百姓的手会忽然伸进来,将他揪住,然后狠狠地教训他。昔年刚刚考上进士去地方上为官时,他曾见过暴民暴动,那真真是将当官的肉都咬下来了,连家眷都未放过。眼下似噩梦似重现,他蜷缩着,瑟瑟发抖着,生怕曾经的那一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欢呼声传来。
“是李大人出来了!”
“李大人,姬君呢?!”
“大人虽三轮坐红椅,但风骨极佳,未与赵衢之流同流合污,君子啊!”
“青天大老爷啊!”
“当青史留名啊!”
李恒激动得嘴唇直颤,眼泪控制不住地直掉。
这一声“青天老大爷”听着可真舒坦啊!这就是被万民爱戴的感觉吗?
李恒只觉自己的灵魂都震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涌上心头。难怪左玉这么刚,这一声声“青天老爷”不比那银子金子强?
他浑身颤|抖,转眼就完成了灵魂与道德上的升华。特意弯腰朝着百姓行了个礼后,道:“多谢诸位!在下才智平庸,过去也办了不少糊涂事!但在下虽平庸却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对姬君也是深感佩服。为了声援姬君,前不久,我也写信回去,让家人降租了。说来惭愧啊,若不是姬君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将圣人教诲扔脑后了啊……”
他降租是为了讨好天子。不过,这事他不说出来,这些大字不识的百姓怎猜得出来?
“大人好样的!”
“大人若能熬过这一劫,还坐镇泙京吧!以后有您这样的青天坐镇泙京,咱老百姓就有福了哦!”
宋希坏心眼地说着恭维话。他以前就听人说,一些人因好名声,因享受别人的恭维,便会极力做好自己。他是不怎么信这个话的。不过姬君有句话说的对:实践出真知。
嗯,就拿李恒实验看看!
人群里的明白人也不去点破李恒,只觉看这人演戏也挺乐。眼下这个时候,多一个人站姬君那边也好的。所以,让他虚荣下又何妨?
李恒一边拱手,一边朝笼车走去。这一刻,他只觉自己身心都是神圣的,已无限接近圣人之道。
刚上车,左玉便被带了出来。
自我感动着的李大人被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声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所有百姓纷纷跪下,嘴里大呼,“姬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恒哆嗦了下。千岁?这是得多得民心才能喊出来?这要搁在前朝,怕不是要喊万岁了吧?(注1)
这一想,他越发激动了起来。
左玉如此得人心,自己这船跳得太对了!有这多百姓支持,自己这回定能安然无事!
左玉弯腰,长揖到底。这姿势保留了久久后,才起身,“多谢诸乡邻!若无你们帮衬,玉便不会再有被提审的机会。玉无以回报,只能跟诸位承诺,只要我活一日,我手里的地便永不会加租!”
“姬君为坚守道义身陷囹圄,您不用跟我们保证什么!”
有个书生喊了起来,“君子论迹不论心,你今日已用‘行’践行了圣人之道,我等信你!”
“对,我们相信您!姬君,不要怕!陛下已听到我们的呼声,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对,别怕!我们会一直支持您!”
眼泪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她用力擦去眼泪,再次作揖。纵然她口才了得,但在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显单薄了。她无法再说出什么漂亮话,唯有深深作揖表示感谢。
若是能挺过去,她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识来回馈这些百姓!喊口号是没用的,让这些淳朴的人过上好日子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站在人群里的左林擦了擦眼角,竟是有些感动。他一辈子蝇营狗苟的,何曾想到自己女儿的品性竟如此高洁?这一刻,他既羞又愧,不敢上前去与女儿打招呼。因此,当笼车启动后,他便混在百姓队伍里,默默跟着笼车走着。
宫门前,已搭起了临时的高台。为表公平,这次的主审由次辅王德清、首辅毕新以及文渊阁大学士陈舟组成。
天子的安排极有深意。安排两个叩阙的来当主审,看着好似偏帮了他们,但在这万万民众面前当主审官却不是什么好活。尤其当百姓觉得某些官是坏的时候,那么无论这个官做了什么,他们都会觉得是坏的。
毕新面无表情,可心里却是难受极了。因为这安排意味着,天子不会再用他了。即便他用误信赵衢这样的理由来推托都不行。
天子是要他死在百姓的口诛笔伐下。太宗起,国朝就很少有大臣被杀,基本都是流放。但不知为何,想到流放二字,再看眼下此情此景,便觉是比杀头还恐怖的事。
前朝秦时陷害忠良,天家虽未杀他,只将他流放。可他带着满车的金银珠宝却是一块饼都买不到。负责押送之人也未给予吃食。最后曾经的一国宰相竟是活活饿死在了流放路上。
自己也会那样吗?这念头一起便惊颤不已。他死死握紧拳,面色狰狞了起来。
就算死,也要将左玉打下地狱去!
“姬君来了!”
民众忽然欢呼了起来,并纷纷让开路。笼车行驶过,便有民众跪下,口呼“千岁”。渐渐,呼声又一致了!如此浩荡的声援这些当官的何曾见过?
坐在公审台上的几人,除了王德清,剩余二人皆是心乱如麻。
承天门上,天子已携着皇后坐下。百官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只要不是上朝,天子与皇后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千岁”声,皇后抿嘴笑了起来,“夫君,以此封圣可行?”
天子笑了笑,“可或不可。”
“夫君,小姑娘顶着这多大人的围攻走到宫门前可不容易啊。这行事已有圣贤之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皇后感叹道:“说什么是在梦里听到的,依我看,恐是心里这样想的才是。大义面前,生死皆小事。”
“嗯,的确是有圣贤之风。生死看淡,只为心中道义。只是听闻她那庄里有许多新鲜事物。那些庄户跟着她学了东西后,日子好过不少。娘子,将租降到两成的确利国利民,但若是还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岂不是更让人心服口服吗?”
“您贪心了。都帮您到这一步了,怎还惦记人手里的东西啊?”
皇后摇头,“哪家手艺人不是将自己的看家技法看得死死的?”
天子哈哈笑了起来,“朕也知这道理。但也不会强迫她,只是觉得以她的秉性,应会以此来回报。这妮子,心眼是有的,但心中的良善却没有因为多几个心眼而少了。若她真将自己的学问授予农人,那朕就亲自为她刻碑,赐免死金牌……”
顿了顿又道:“封她为女圣!”
皇后抿嘴笑了笑,“那还真值得期待。女子为圣……”长长呼出一口气,“古今未有之事啊。”
天子笑了笑,“不过今日一句口谕为封也是少不了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笑了。
左玉从笼车上下来,先跟民众行了礼,而后再朝天子行跪拜大礼。
“左玉!”
陈舟道:“你好大的胆子!”
礼才行完,陈舟就猛一拍惊堂木,呵斥道:“竟敢藐视君上!”
“敢问这位大人,我如何藐视君上了?”
左玉站在高台下,虽说话时要仰着头,可众人都觉得,站在台下的左玉可比那狗屁大学士威风多了!
“君父在此,你为何不先参拜?!”
毕新挑挑眉,心里冷笑。
只顾着做戏了,却忘了天地君亲师的道理。到底年岁小,行事还是不够周全。
躲在人群里的左林见了这一幕,气得牙痒痒!这两个畜生处心积虑要弄死他的玉儿啊!竟给扣上这的帽子,是怕女儿死得不够彻底?!
他努力挤着上前,可还未等他到高台下,便听女儿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百姓为了我,为了这天下的公义,水米不进站了一天一|夜,难道我不应先向他们行礼吗?!还是在这位大人眼里,民如草芥,唯有君上是人?!”(注2)
此言一出,陈舟那脸都白了!虽说君与臣经常相斗相争,可拿君父做比喻这种事谁他娘的敢做啊?!这左玉果然是个虎的,这话也敢说?!
“大胆!还敢说自己不是藐视君威?!天地君亲师,如何能类比?!”
“尚书有载:汤伐桀于庶众言,‘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故,后有天人感应之说。”(注3)
左玉望着台上的人,眼神冰冷,“亚圣由此便说民为贵,君为轻。虽是君权天授,但为君不正亦受天罚!今日万民聚此非为我左玉,皆是为了江山社稷,我如何能不遵循圣人教导,先问民再问君?!陛下!”
她说着便跪下,朝着承天门高呼道:“臣女错了吗?!”
“朕虽为天子,亦不敢不尊圣人教导。这江山,这家国非朕一人所有,为君者理当遵循圣人教导,当以民为重!”
“吾皇万岁!”
话一出口,陆岺就大喊了起来。随即民众也反应了过来,纷纷跟着喊了起来。
听到天子亲口承认民为贵,百姓都十分感动。在这个君为天的时代里,一个君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于民众来说就意味着希望!起码,在这位皇帝老爷在位时,他们的日子还是能好过些的。
纷纷跪下,口呼万岁了起来。
天子端坐于承天门上,抿嘴笑了笑。望向了门下高台上的毕新。他很想知道这个曾经一心为天下先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一幕?年轻时曾也暴打过恶吏,得到过万民称颂啊!
毕新望着台下的左玉,听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声,想起昔年自己暴打老家恶吏的事来。那一次,也是诸多百姓站在他身后,甚至恶吏拿棍子袭击他时,还有百姓挺身而出,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护住他,嘴里还喊着:文曲星不能被人折辱。
他的心绪一下就飘得老远,心底泛起一丝酸涩。从什么时候起,那个自己就消失了?
不!他没错!这天下终究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的!若是他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哪会有温润君子的美名?哪会有那多人投献?哪会有那多良田?
不但不会有,还会跟左玉一样,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死死握住拳,压低声音吩咐道:“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赵衢有没有冤枉她才是关键!”
天子起身,示意民众安静。百姓的呼喊声停下后,天子便道:“朕不计较这些虚礼。首辅,闹了一天一|夜了,你们未吃喝,百姓也未吃喝,朕也被你们吵的未有好眠。赶紧开审吧。朕想看看,你们闹了半天到底为是了什么?”
好一个无辜的君王!
毕新一派的臣子听了这话鼻子都快气歪了!这何止是偏心?这是心都长歪了!
“陛下,左玉无故状告赵衢诬陷,并利用自己与小侯爷的私情,拿出陛下恩赐的龙饰杖刑赵衢,致其母不堪儿受辱,愤而自尽!”
毕新站了起来,强打着精神道:“左玉逼死大臣生母,此罪当诛!”
“你简直在放狗屁!”
陆岺大骂道:“我与德惠姬君清清白白,哪有什么私情?明明是赵衢晚来,才挨打的!”
“刑不上士大夫!”
毕新道:“且你与左玉到底有没有私情也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
“笑话!”
未等陆岺回应,左玉便道:“我与小侯爷说的不算,难道您说了算?既您说我与小侯爷有私情,那便拿出证据!没道理这种事,让我自证清白吗?!没做过的事,如何自证清白?!”
“本官敢这样说,自是有证据!在大理寺门口,陆岺亲口说他心悦于你!”
毕新回身向承天门拱手,“陛下,此言臣未有半点污蔑,可传唤大理寺施伟以及相关人等验证!”
左玉愣了下,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了人群里的陆岺。
陆岺脸已通红。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晚点再跟她解释好了。
因此,他扯着嗓子叫骂了起来,“你怎么跟那个施伟一样蠢啊?!”
话一出口,忽然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大聪明!自己真的只比左玉笨一点点而已。看看这些人,翻来覆去的,只会干些口说无凭的事。
“我还心悦你娘,你媳妇呢?!我是不是就跟你娘和你媳妇有私情啊?!”
百姓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了。那些大理寺前听过一遍的百姓也再次狂笑了起来!
拿首辅开涮就是刺|激啊!
毕新哪曾听过这般不要脸的比喻?可偏偏这话又没法反驳,被陆岺这一反问,竟是语塞了。
左玉回头过,心里有点乱。但眼下根本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便立刻道:“小侯爷说得不错!我还是那句话,既然首辅觉着我与小侯爷有私情便拿出证据来。还有,首辅大人,您莫要在这儿搅混水!赵衢是不是因晚到公堂才受罚的?!对,刑不上士大夫,但如果士大夫有错呢?!难道陛下也惩罚不得吗?!另外,敢问首辅,赵衢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左玉望着毕新,心里冷笑。
想把自己在万万民众前打成荡|妇?自己若再继续这个话题,自己才是蠢呢!还有,利用王氏的死来诱骗自己,现在该还账了!
“我曾去泙京府勘验过王氏的遗体,如果我所料没错,她确是自尽。”
听到这里的赵衢猛然抬头,大声道:“不,不可能!母亲素来坚强,家中非我一子,尚有兄弟在世,如何会自尽?!且我之罪,顶多革职罢官,她为何要自尽?!”
左玉让左林想法告诉赵衢他母亲是被人所害,就是一个离间计。赵衢被宫内太监看守着,别人想传话很难。今日陆岺说,大理寺的人将他与赵衢关一起,她就觉得很奇怪。
为何要将陆岺与赵衢关一起?思来想去后,便觉这是有人要借陆岺的嘴传话。因为,陆岺的确是个单纯又好骗的人。他们这样做不为别的,就是想用孝义来封赵衢的嘴。
你|妈都因为你自尽了,你还能轻易放过罪魁祸首吗?但是,他们一定不会告诉赵衢,他的母亲不但被他们诱骗自尽,死后尸体还被投入泙河中。
一个人再坏,也总有一两个优点的。他们既能利用王氏来压赵衢,那就只能说明赵衢是个孝子!而根据她听到的消息,谢普是替赵衢媳妇周玉兰告状,那么就又产生一个问题:他们是拿什么诱骗周玉兰的呢?
左玉看向赵衢,只觉悲哀。
女子往往要比男子重情得多。母爱子天经地义;妻为夫狂亦是常态。
为此,她不惜将婆母的身体投入河中,妄图以婆母之死来挑起舆论,将百官叩阙的理由彻底完美化!
赵衢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脑里一片空白。
毕新一看赵衢那样,忙道:“王氏一片为儿之心感天动地!赵衢,有母如此,人子之大幸啊!”
赵衢打了个激灵,眼里冒出了凶光!
是她,是她!都是她!要不是她,母亲为何会自尽?!光天化日下被一群泥腿子看了自己的臀,又被关到大理寺,母亲一定是因为担心我,一时着急才自尽的!都怪左玉与陆岺!
他跪了下来,刚想说话,却听左玉道:“赵衢,你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能吃?我见她手臂上皆是红点,应是吃了什么……还有,她非溺水而亡,而是死后被人投入泙河中!”
“你,你说什么?”
刚想反咬左玉的赵衢愣住了。随即他便如野兽般地嘶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我,我母亲……”
他身子梦颤着,瞪大眼,眼泪滚滚而下,“死,死后,还,还被抛尸于泙河里?”
“不错!”
左玉道;“你母亲口鼻干净,未有水草亦不淌水,手脚并未蜷缩。唯有口鼻处有青紫。我检查她指甲时,未发现什么泥沙。然而,她的尸身却是在泙河里被发现的。被发现时,身穿红衣,脚踏红鞋,衣襟前绣有‘害我者:左玉、陆岺、李恒’等字眼。她尸身略有膨胀,非水浸泡之故,而是人死后五脏六腑之气鼓胀所致!如果我推算不错,在前日我等发现时,她应已死亡三到七日!”
“三,三到七日?我五日前被关到大理寺……”
赵衢脚下晃了下,忽然跪了下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娘,儿子对不起你!”
猛地将头磕向地面,“儿子有罪,儿子有罪!儿子害死了您啊!呜呜呜呜……”
额头鲜血淋漓,即便知此人非好东西,但看着他对自己母亲的情感流露也是让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赵衢,你莫听她胡诌!”
毕新一看不妙,立刻道:“你娘有遗书留下,并嘱托你媳妇周氏,死后给她穿红衣,将她投入泙河!她不忍你受辱啊,赵……”
“闭嘴!”
赵衢猛地跳了出来,冲向高台,“毕新老匹夫,你当我是痴儿吗?!这样的把戏你我又不是没玩过?!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娘!”
一群侍卫忙拦住赵衢,可赵衢像疯了一样,指着毕新,完全不顾师生情谊了,“你这伪君子,无耻小人!你可知,为了让我读书我娘付出了多少?!为了让我读书,我娘甚至卖过母乳!!”
赵衢流泪满面,“家中贫困,为了给我买一本许吾琰注解的尚书,我娘听人说,有那权贵人家喜母乳。才诞下小弟的她不顾身体虚弱,去那权贵人家挤乳换钱买书!娘啊,娘啊!!!!”
他的声音凄厉极了,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嘶吼着,“儿子不孝,儿子应听您的话,早早给庄户降租!是儿子忘本了!是儿子忘本了啊!娘,娘,娘!!是儿子害了您啊!”
百姓忍不住抹起了眼角。左玉亦是动容。
王氏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听闻丈夫被公审,匆匆赶来的周玉兰听到这番话后,如遭雷击。
不是说,只要自己将婆母的身体放入泙河,利用左家铺子前的码头,停上两条船,便能造出婆母怨气极大的假象来,如此,天家便会放了相公,甚至赦他无罪吗?
听到丈夫说“一起做过这把戏”后,周玉兰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她,她这是做了什么?!
她推开婢女,挤过人群,大喊道:“夫君!是他,是那个谢普,是他说,只要我这般做,你就会没事的!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这情形,所有人也是自觉让开路。那周玉兰来到赵衢面前,一把将幕篱扯掉,拔出头上的银簪,一低头,将所有头发倒捋过来,以发覆面,哭道:“夫君,我折辱了婆母的身体,我不孝,无颜见你!今日一别,还望珍重!”
说罢举起银簪对着自己的脖子就要刺下去!左玉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既是被奸人蒙骗又何必自责?!眼下唯有将真相说出来才能慰藉亡灵!”
“是,是谢普!还,还有那李偲!”
周玉兰哭道:“我不知他们怎么骗婆母的。那日婆婆去大理寺探望相公,结果不许被探望,回来后李偲便来拜访。也不知说了什么,第二日伺候的人就发现婆母留下遗书,自己吃了螃蟹自尽了!我家婆母不能吃螃蟹的!我都不知那螃蟹哪来的!正当我慌乱时,李偲带着谢普过来,说是婆母既为夫君而死,我应利用起来……这等事,我哪里敢做?可想着婆母为了相公都将自己命送了,我若不将夫君弄出来,岂不是对不起婆母一片苦心?夫君,我无颜见你,我无颜见你啊,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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