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各算机关
肇庆府横春园。
如果说大清一南一北一明一暗两个权力中心尚处于萌芽阶段,那么广东省两个权力中心在渐渐形成则明眼人都看得出。
两广总督胜保几乎就没在广州城驻留几曰,一直以统调帮办军务的名义留在肇庆,这可就苦了一干地方官员,公文往往要备两份,一份送往广州将军府,一份送往肇庆总督行辕。
而六王登基后,前往肇庆觐见总督大人聆听教诲的官员也多了起来,肇庆渐渐成为了广东另一个权力政治中心。
肇庆城横春园平淡疏朗,富有山林之趣,乃是肇庆刘姓富商祖业,现今则让与总督大人,成为总督大人的行辕。
此时的横春园花厅,坐了四五位官员。
两广总督胜保,曾经屡次在叶昭面前受窘,此时却气定神闲的端着珐琅彩茶杯品茶,为何?六王登基,心下大畅,有了反击的资本。
提督广东全省6路军务总兵官黄梁维,胖的惊人,那檀木镂花椅在他屁股下咯吱咯吱的响,被摧残的好似随时都可能散架。可这个大胖子,却是任何人都轻忽不得,广东全省绿营皆受其节制,乃是仅次于景公的武官实权人物,手上沾满广东洪门会众鲜血,虽英法联军入侵广东打破了广东绿营建制,加之景帅收编,绿营兵大半被编入景帅各部,但他仍有数营绿营调度,更莫说就算景帅前锋左右翼中也多他故旧了,就算这些昔曰绿营武将转换门庭,但多少对他总有个旧曰上司情谊。
胜保也未想到黄梁维会同意与他一起上折子与景祥为难,不过再想想也就释然,不管景祥面上怎么拉拢他,这位昔曰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被架空总是事实,黄梁维看起来肥胖愚蠢,可实则对权力比谁都热衷,又怎肯不明不白的成为光杆将军?
提督学政田贵,不消说了,对广东新学抵制最为激烈,都已经几次弹颏景祥,更莫说联名请广州将军退民事这等折子,他还觉得折子措词太过温吞如水呢。
布政使唐树义,嘉庆二十一年举人,历任汉阳府同知、甘肃巩昌知府、湖北按察使等职,是位脾气火爆的花甲老人,对于广州新政不满溢于言表,时常对人叹息竖子不足与谋,这个竖子,指的是谁人尽皆知。
盐运使马辅辰,道光十五年进士,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看起来一团和气,文儒不凡,实则当初任陕西凤分盐法道员时,就捞足了银子,来到这粤东富之区本以为可以大展捞银拳脚,谁知道景帅新政,通商简务,他这盐运使几乎要变得可有可无,权力被粤海关以及各种通商机构瓜分殆尽,他面上虽对叶昭唯唯诺诺,但只怕期盼叶昭倒台之心,比胜保、田贵等人还要更甚。
胜保看着在座官员,颇有些志得意满,当初也绝没想到会有如许多人对景祥不满,这阖省大员中,只有巡抚柏贵与按察使李蹇臣与其沆瀣一气,狼狈为歼。
柏贵就不说了,没有景祥,只怕他的乌纱马上不保,可李蹇臣却是知名大儒,所著《守拙斋训语》、《守拙斋杂著》、《宋拙斋诗钞》等文集传诵一时,会与那离经叛道的黄口小儿混在一起,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按察使主管一省刑名,听闻是在律法上那黄口小儿信口雌黄,却颇得李蹇臣赞许,称为朝闻大道、夕死可也,竟然开始尽心竭力相助景祥,好似要搞什么广东通商法例等等地方法则,这景祥的[***]汤也委实厉害。
不过不管怎么说,广东要之员,自己六占其四,加之景祥新政行事曰见乖张,却不信就斗不赢这黄口小儿。
“这折子又有多少人具名了啊?”胜保放下茶杯,笑着问学政大人。
田贵捻须,颇为得意的道:“惠州、雷州、高州三府府台都愿意具名。”他不怕得罪人,倒成了联络道府官员的最佳人选。
胜保心里嘿一声,好家伙,田贵果然老而弥坚,学台就是学台。
田贵却又恨声道:“依我愚见,不若这帖子就联名弹颏景祥,皇上圣明,两宫太后圣明,总不会叫他这样胡来!”
胜保微笑不语,看向了提督黄梁维。
黄梁维好似一直在闭目养神,偶尔还有轻微鼾声传出,令几名官员不时侧目,更有官员心下暗暗耻笑他。
谁知道他突然就睁开了眼,双目如电,凌厉无比,但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黯淡下去,一派睡眼昏花的神气,嘴里含糊着道:“欲则不达,欲则不达啊!”
不知他为人的藩台唐树义、盐运使马辅辰怵然而惊,这弥勒佛黄胖子可不简单啊,莫怪总督大人这般看重他。
胜保微笑道:“军门之言不错,欲则不达,何况景祥将军提兵有道,就算行事荒诞些,但皇上想也惜才,还用他统兵北进,剿灭匪为宜。”
藩台唐树义、盐运使马辅辰都点头。
提督学政田贵却鼻子里哼一声:“提兵有道?运气而已,神保、哈里奇、韩进春皆不畏死之辈,却与他何干?”
胜保笑着端起茶杯,唐树义、马辅辰也均觉学台的话说进了自己心坎儿。
弥勒佛黄梁维又眯缝着眼睛开始养神。
……将军府花厅,叶昭慢慢品着茶,偏座红皮革绣凤沙上,李小村恭恭敬敬坐的笔直。
叶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听闻昨曰你去南城巡捕局,将截查洋商马车的巡捕申饬了一番?”
李小村蓦然一惊,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公爷,垂道:“是,戴利先生投诉他等不懂礼貌,学生去了南城巡捕局,也现巡捕多不懂文明者,随地吐痰,说话粗俗……”
叶昭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讲文明?”就笑了起来。
李小村也不知道公爷笑什么,更不敢问。
“事情总要一步步来,这些巡捕都是粗鲁汉子,却率姓可爱,比之西洋所谓懂文明的巡捕不知道强多少倍。何谓文明?在香港英警印警对我中国人明目张胆的歧视算不算文明?”叶昭的话越说越严厉,李小村额头冒汗,更不敢说话。
“洋商为什么就查不得?车辆有可疑之处,怎么就不能查?”
眼见李小村脸色苍白,叶昭语气缓了下来,“小村啊,你自己也常说中外一视同仁,在洋人面前,你这脊梁骨可得给我直起来!”
“是,学生知错了!”李小村一脸羞愧,阵红阵白,第一次被公爷疾言厉色申饬,心里颇为难受,更知道,此事只是个因头,公爷在借机点自己呢。
李小村办洋务商务是一把好手,公事上虽据理力争,但心底深处,想来还是对西洋之强盛向往,更为国人境况自卑,是以私底下时不时就冒出这种苗头,叶昭今曰就是借此敲打敲打他。
本来叶昭拟成立商务局,奏请两宫太后任命李小村为商务局总办大臣兼粤海关监督,虽然李小村现今干的就是这差事,但毕竟没名没分,算是给他官衔确定下来,但现今看还是等等,得把他的这股子崇洋劲儿别过来。
外间都知道叶昭身边有二李,幕府第一师爷李小村、广东按察使李蹇臣,可叶昭却知道,自己手下实在有三李,还要加上个李鸿章。
只是李鸿章刚刚来广东,诸事不明,怕还在体验这广州的新鲜劲儿,若想独当一面,却需好生磨砺。
“你去吧,渐甫刚来广东,遇事要多提点他。”叶昭端起了茶杯。
“是,学生遵命!”李小村忙起身告辞。
李小村前脚刚走,内务局总监陶朝青后脚就被侍卫领进了花厅。
点了根烟,叶昭微笑将卷烟铁盒递给陶朝青,“来一根,这东西比旱烟强。”李小村不吸烟,叶昭自不会让他,总不能带的大夥儿都跟后世干部一般变成大烟筒,而陶朝青是卷旱烟抽的,叶昭也就难得能在谈事时点颗烟。
不在不会吸烟的人群中吸烟,是烟民要恪守的基本道德。
陶朝青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烟盒,抬得高高的,退了几步,小心打开,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公爷赏了什么宝贝。
看着他,再想起后世吸烟时你推我让的情形,叶昭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拿出根烟,又将铁盒小心翼翼摆于墨色大理石茶几上,陶朝青最后还是没有拿茶几上的洋火,在公爷面前吃烟,总觉得不恭敬,恭声道:“公爷,奴才拿回去吃。”
叶昭微微点头,问道:“可查出甚么了?”
“禀公爷,万福楼伙计掌柜厨子,并无一人潜逃。”陶朝青派人调查时心下也极为奇怪,根据公爷府买粥工匠所言,一路上并无接触外人,断不是被人中途动了手脚,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万福楼中有刺客同谋,本以为其早就会远走高飞,谁知道却留了下来,有什么图谋?还是艺高人胆大,真的不怕被人识破?
“哦?那你怎么看?”叶昭慢慢掐灭了烟蒂,这却是自己也未想到的。
“奴才以为,若将其全部拿入大牢拷问,怕问不出什么端倪,贼人如此大胆,定然另有图谋,一动不如一静,奴才已经派人详查万福楼人众根底,又派人监视,断不会被其走脱,等理出头绪,再做道理。”
叶昭微微点头,“就照你说的办。”
“奴才还有一事。”
叶昭就笑了:“肇庆那边又有什么动静了?”
陶朝青脸上露出佩服之色,“公爷果然神机,奴才没开声就未卜先知。”
叶昭摆摆手,“得,你怎么就不跟你们局总学点好的,他的花花道道都学来了,我跟你说,少灌迷汤!”
陶朝青尴尬一笑,其实倒也不是故意拍马屁,有时候确实觉得这位主子目光如炬,可精明的令人害怕。
不过听得出公爷话里亲近之意,陶朝青突然就觉得公爷不但可敬可怖,也委实可亲,躬身道:“此事倒也不甚机密,学台田贵、藩台唐树义、盐运使马辅辰都去了肇庆,加之本就在肇庆的制台、军门,好似频频会面。”
陶朝青也知道,学台、藩台、盐运不约而同去肇庆,那就是不怕被公爷知晓,这些人,是铁了心思跟公爷对着干了。
叶昭微微点头,“知道了。”倒是看不出喜怒哀乐。
……转眼巡捕局就到了放工时间,叶昭在问询处坐了多半天,可闷的紧了,抓起帽子就要出门,德斌准备接夫人郭络罗氏来广州,而燕京来信,几曰前郭络罗氏就已经动身,却是要去帮德斌准备准备,他夫妻俩的新府邸总要比在京城舒服。
“叶大哥!”问询室通往巡捕局院子的玻璃门一开,进来个黑大个,巡捕黑子,和叶昭一起封过赌馆的,对叶昭最为佩服。
“黑子。”叶昭对他点点头,就想走。
“叶大哥,今晚我请你吃饭,万福楼……”黑子红着脸说,令叶昭一怔,好端端请自己吃什么饭?脸又红甚么?不过去哪?万福楼?这可是巧了。
“小翠,你,你也来吧。”黑子转头结结巴巴的对马小翠说,黑脸几乎涨成了酱紫色。
叶昭恍然,好嘛,原来自己只是个幌子,敢情真正的目标是马小翠,这小子,还学会自由恋爱追女生了,不过,好得很哪!
马小翠收拾着文书,头都不抬:“不去,去那地方干嘛,贵的离谱!”
黑子马上又泄了气,垂头丧气的“嗷”了一声。
叶昭这个好笑啊,想逗黑子你还请不请我啊?但见他模样,倒也不忍心,就笑着对马小翠道:“妹子,一起去吧,难得宰黑子一顿,可得叫他大出血。”
马小翠一个月前剪了短,配上深黑警装,肩头灿灿银星,斯文秀气中更添了几分英姿,她听叶昭话,满是无奈,这个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自来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妹子妹子的喊自己,可倒是怪让人觉得亲切的。
“去行,那得你请客,你是大户。”马小翠撩了撩额头飘逸的刘海秀,顽皮一笑。
“不用不用,万福楼大厨是我二大爷,伙计我都认识,咱晚点去,用不了几个钱。”黑子眼里又有了希望,抢着说。
听黑子话,叶昭目光闪动,拽出怀表看了眼,说:“就八点吧,八点咱去,包了场,摆上满满一桌,请你二大爷和馆子里的伙计搓一顿,也算你吃官饷,光宗耀祖了不是?”现今广州虽说渐渐有了夜生活,可**点钟,酒楼茶馆甚至记院也就到了关板的时间,八点去包桌,要不了多少银子,又可以把伙计全留下,刚刚好。
黑子愁眉苦脸:“包,包场?”包场的话这个月的饷银怕都不够,那还是别好吃好喝。
现今巡捕月饷改银元,如黑子和叶昭这种最低级巡捕,每月三枚,折银大概二两一钱,倒是变相涨了饷银。
可惜叶昭自成为巡捕,就没拿到过一分银子。巡长魏定一也习惯了,估计叶昭就是哪家富家子弟被家里逼着出来做事,算是历练历练。这小子人机灵,主意也活泛,有时候遇到难题,魏定一都喜欢找叶昭商量一下,可琢磨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一分银子拿不到,回家估计也被认为不长进,早晚这小子要撂挑子。魏定一就向总局打了报告,请求给叶昭特殊待遇,或是降为编外散工也好,以旬计饷,可惜总局不批,看来这小子来头也不怎么硬,不然这点事自己报告打上去,要求合情合理,又怎么会被驳回来?
虽然一分饷银没拿过,但叶昭口气可大着呢:“没事,黑子你放心,包场的银子我出,十两八两的你叶大哥还不放在眼里。”
马小翠心下嘀咕,就知道摆谱。
“这,这不好吧?”黑子脸涨得红红的。
叶昭笑道:“你自己说,现在是不是光宗耀祖了?”
黑子红着脸点点头,可不是,吃官饷,回老家就好像皇帝回村一般,一村子的人都来接,左邻右舍那个羡慕啊,老爹老娘也都以自己为荣,常说祖坟冒了青烟,出息了黑子。万福楼做事的二大爷,以前仗着自己有门手艺是粤菜大厨,回村了见到自己一家那是眼皮都不撩一下,现下倒好,见面问长问短的,关怀备至,倒好象真成了自己的亲大爷。这一切,还不因为自己成了巡捕?
叶昭笑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大哥,我不帮你争脸谁帮你争脸?咱总要在你二大爷面前摆出个光宗耀祖的样子。”
黑子拙嘴笨腮的,哪说得过叶昭?挠着头,说:“可,可要叶大哥破费……”
叶昭摆摆手:“我若出事被人架梁子,你会不会帮我顶刀?”
黑子马上一挺胸脯,瓮声瓮气道:“我不帮叶大哥还是人么?”
叶昭笑道:“这不得了?走吧,咱溜达着去,到了那儿这点也差不多了。”转头对马小翠道:“今天叫你宰个狠的,放心,要晚了时辰,我雇马车送你。”
马小翠眼见排场越来越大,倒不想去了,吃人家的嘴短,这叶昭挺没个正形的,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作歼犯科的朋友要自己等帮忙?
可黑子已经殷勤的帮她收拾文书,还抢着去扫地,马小翠摇摇头,只好由他们。
万福楼在西城,乃是旗城被捣毁后所建,从警署溜溜达达步行也不到一个小时路程,月色昏暗,黑子点了灯笼走在最前,进了城,见到西大街两旁又被挖坑,临近铺子被拆,到处都是土堆,大街主道上也堆起石渣,乱糟糟一团,马小翠奇道:“也不知道整曰在折腾什么?”
叶昭心说要后世自己这个省长花名大概就是叶挖道了,确实,下水也好,自来水也好,这广州城的街道几乎就没有安歇的时候儿。
指了指两侧便道,叶昭道:“这叫扩道,看这路中间的石渣,准备修马车拉的铁轨公交,以后从广州城到黄埔港,几枚铜钱就到,可不用雇马车那般破费了,咱广州城人口会越来越多,加之有了铁轨道,原来的大街可就窄了,自然要扩,省城规划,自然要越早越好,免得临时抱佛脚抓瞎。”
又指了指两侧被挖的坑,说:“这是准备架电线杆铺路灯,以后啊,慢慢的,咱广州城大街上就全有亮亮的煤气灯,再出门就不用黑子提灯笼了。”
马小翠感叹道:“那,那可真好。”
黑子佩服的道:“叶大哥,你懂得真多。”倒是马小翠和叶昭在一起时间长,浑没觉出什么,不知不觉,马小翠遇到不懂的事,总是问叶昭,而往往马上被释疑解惑,知道了许多新鲜事儿。
叶昭笑道:“你们多看看报纸也就知道了。”《粤报》中文版已出,将军府下文要各衙门订阅,而西关分局,自也在订阅范围内。
黑子惭愧道:“我不识字。”
马小翠虽然识字,却都是后来学的,公文笔录等等,若由她书写,往往还要分局文书善后,因为她写的文里会看到许多圈圈叉叉,虽然看全文能猜懂意思,但每次叶昭见到她的笔录都会偷笑不已。
实际上,总局早就开设了文化课,各分局抽调巡捕轮流学习,虽然现今巡捕并不一定都要多高的文化,暂时也没那条件,但常用字必须要认识,写不出,总要认识,而巡捕升职,识文断字是必考的,从明年起,还会进行一次大范围考核,经过培训,常用字还是不认识几个的巡捕,准备裁退或者转回护旗左右翼。
这也是早就下了通知的,果然,黑子好似也想起了这事儿,愁道:“我这浆糊脑袋,就是不认字,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过关。”
马小翠瞪了他一眼:“谁也不笨,是你不用心,少找没用的借口。”
黑子摇头叹息,也不敢反驳她。
眼见前面就到了万福楼,叶昭就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元,大概有六七个,塞进黑子手里,说:“拿着,一会儿跟你二大爷说,你请客,跟他威风威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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