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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妖狐6


自此以后,三人日夜兼程,早起星宿,连午饭都在马上打发了,杨震远几次询问,我都支吾过去,只是一个心思直奔洞庭而去。

        为了避开九王府和德王的追杀,我逼着小青和杨震远都易了容,杨震远易容成随处可见的粗豪中年汉子,和他身材倒也相配。我找了袭青衫,换作文士打扮,小青就扮做我的书僮,每到大庭广众之处便明目张胆指使他做这做那,看到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做,自觉以前被他欺压的债全都讨了回来,心里乐得开了花。可是若只有我三人,便是叫他千百声,他也不回应一句,往往就是冷冷地看上一眼,便转过头去。

        十余天后,已经踏入湖北境内,湖北方言诘屈聱牙,十句中听得懂不到三成,幸好杨震远向来走南闯北,各地方言都能说上那么一些。

        过了长江,距洞庭已经不过两天路程,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赶路,实在是累得狠了,进了汉口城,打尖吃饭,我干脆一屁股坐在饭馆的椅子上不走了,吵着要了两间上房。想想自己也真是任性,拼命赶路的是我,撒赖不走的也是我,杨震远则是毫无微词,由着我。

        美美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长发披肩地坐在窗边,午后温和的风吹进,在屋里打了个旋又出去,但觉全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爽。

        将东西交付以后,还要将小青安排妥当了,半年的师徒情份终不能视若无物,这一身武功和易容之术便全部传与了他,再给他服下妖狐草,自此以后,是报仇或是凭武功闯荡江湖都全由得他。正盘算着,杨震远走了进来,看看我,从梳洗台扯下毛巾,站在我身后,把一头长发拢在手里,擦拭个遍,又将手放在我后颈上推拿起来,轻重缓急,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我闭上眼睛,顺着他一双手掌放松全部心神。小青进来冷哼一声,又摔门出去了。

        被小青惊醒,杨震远也停下了,我问他:“你这手推拿可俊得很哪,是从哪里学的?”

        他温文一笑说:“以前家母有风湿之症,我便去学了推拿。每逢病发,帮她推拿一阵,虽不能根治,却也可缓解一二。”

        “哦,大孝子!”我挤眉弄眼,看不出他的心思如此细腻,“现在你母亲呢?”

        “已于二年前过世了。”虽然易容,仍可看得出一丝黯然之色。

        我自悔失言,本来是打算送他几粒药,根除了他母亲的风湿之疾,也算是相识一场,更还了他一番维护之情,没想到却勾起他伤心事,一时间,两人俱是无语。

        最后还是他强笑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夕!”我叫道,这两句是词人秦观咏牛郎织女之作。

        “不错,正是七夕,今夜有灯市,要不要同游?”

        “当然。”我的情绪在瞬间又被激发起来,在屋里不断踱步,“只有灯市么?没有别的?有没有卖吃的?”

        “有,有。”他笑道,忽然又低声说:“自与你认识后,我才算真正懂了这两句,只求见一面,便是什么寂寞孤独也尽可以甘之如饴。”

        “你说什么?”只隐约听到他说几句话,却没听清,他一笑翩然而出,留我一人在室内搔首皱眉。

        江南富庶之地,又正值国泰民安的年头,夜晚的灯市自然是接踵摩肩,我左手搂着小青的肩,右手挽着杨震远,才不致被人流给冲散。又是三四个痴痴笑笑、穿得纷红骇绿的男女冲过来,杨震远不动声色地站到我面前,挡住了他们。

        我从他肩上看过去,只觉得杨震远衣衫轻摆,那几个人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无比,转身换个方向走了。

        杨震远低声说:“快回客栈。”我听他声音急促,不敢多问,拉着小青便往回走。

        进了房间,剔亮了灯,回首看杨震远,才发现他已经沿着房门滑坐到了地上,哽直了脖子喘息,又像是被人掐住似的发出咝咝声,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上滑下来。我冲上前握住他手腕,脉乱而涩,中毒之象。他摊开手,说:“内力受了点震荡,不要紧,倒是这毒有些难缠。”我看过去,只见他手心上二个并列的小孔,正中一点鲜红,周围却是紫黑。

        “好鹰的手段!”

        “他们也没能讨得了好处,我本已提防他们用毒,只用掌风震退了他们,可是最后那一掌倒底还是没躲开,不得已对上了,结果……”他说话越来越困难,已经吐字不清了。

        “先别说话。”我从他掌根处“劳宫穴”一路点上去,封了他的血脉,“是哪一方的人?”

        “不知道,对上的时间太短,来不及分辩,啊……。”却是我趁着他注意力分散挑开了掌心的伤口,凑上去吸出黑血吐到地上。

        “小青,去端热水。”我心跳得飞快,看似冷静地处理伤口,可是心里知道,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冲上来,几乎想大哭出声。伤处血液凝结,又隐隐散发出梅花香气,分明是中了九鬼轮回丹之毒,这毒由雪阳三鹰毒与凝心丹混合而成,中者无药可救,只需半个时辰,毒气上窜,全身血液凝固。

        小青端来热水,我将他手掌浸入,不一刻,盆中之水也变为紫黑。“小青,出去,看住,任何人不得进来。”

        待小青离去,我咬咬牙,动手将杨震远搬到床上,又将他全身上下衣物剥了个精光,一抬头,只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有一瞬的呆愣,我又将自己的衣物都除下,上床搂住了他,轻声说:“我有妖狐草可解你身上之毒,但妖狐草太霸道,服用之人,须得忍受二个时辰万箭钻心之苦,也有人受不过这苦楚活活痛死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住,可如今也没其他方法了。”

        看着他口唇已开始僵硬,我不敢多说,倒转过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五分长的口子,催动妖气,只见一个小小的青芽从伤口处颤颤微微地钻出来,被远处一声爆竹响吓得又缩回去,我屏息静气,在心里默念“快些,快些,再晚就来不及了。”只是恨不得用手揪住了,效防那农夫揠苗助长。

        第三次探出头时,像是终于大胆了些,待长到了寸长许,慢慢地绽为两片嫩黄的叶子。就是现在!我迅如闪电,刀子沿着手臂滑下将那两枚叶子齐根斩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这条命算是救回了一半了。

        先把叶子填入杨震远嘴里,又将手臂凑上去,半柱香后方才移开。妖狐草固然能以毒攻毒压制住九鬼轮回,但本身性烈,压制之余喧宾夺主,惟有和着我的血吞下去方不伤人。

        药一入肚,登时起了反应,只见杨震远忽然一挺,然后全身不住颤动,脸上青白二色交替来去,只一转眼,整个人便湿得像从水里捞上的一样,我手脚并用,全身贴上去,只希望那妖狐草感知我的气息,别闹得太厉害。每见杨震远昏过去又痛得醒过来,就重新将手臂凑上去,喂他些血,缓得一缓。

        如此这般闹到半夜,我心力交瘁,杨震远也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一丝神智,明白是我给他解了毒,喑哑着嗓子说:“谢谢。”忽然又瞪大眼说了一句“是你!”便沉沉睡去了。我支撑着起身换过被褥,寻来茶杯,渡给他几口水,向前一倾,躺倒在他身边不醒人事。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人来人往,睡得极不安稳,后来有人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这才轻叹一声,沉入了梦乡之中。

        再睁开眼,外面已经是红光满天,全身酸痛,动弹半分也难。那只手臂还留在原地,我转过头,原来是杨震远,斜倚着床柱将我偻在怀中,相较于我像一摊烂泥一样委顿在床上,他倒是神清气爽,只是眼光温润,显见是修为又深了一层。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两夜。”

        比我预计的要长一些,失血是原因之一,怕还是在尘世留得久了,体质已不如在山上时纯净。“小青呢?”我问。

        “我打发他出去查些消息,就快回来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你确定你接受得了?”我见过太多人对待未知事物时的恐惧与迫害,杨震远也不过一介凡夫,还是不要抱希望才不会失望。

        “我杨某虽是一介凡夫,”我浑身一震,听他继续说:“可是也自认见多识广,与那些村夫村妇不同。何况,生死门上走了一遭,我想,还能让我惊讶的东西恐怕不多。”

        “那好,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我忽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第一,你的真面目是怎么样的?”

        “嘎!”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最先问这个。

        “给我看你的真面目。”他一字一顿。

        下山之时,长老告诫说切不可让人见到本来面貌。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妖狐族人,个个倾国倾城,我自认不过算是中等,于是便顶着天生的一张脸大摇大摆地下了山。

        只三天,我便逃回了山上,向长老哭诉说山下人太奇怪,一见面就流口水扑上来,扯衣服,乱摸,和书上写的没半点相同,不过吃饭住店不要钱、走时还送出三里远这一点倒不错,从此被引为全族的笑柄,每个同族历经尘世回来后都要先到我洞中哭一场,说山下人太奇怪,然后大笑扬长而去。小青随身带着的那张画像就是那次下山留下的。经此一役,我愣是在山上又多躲了一百年没敢下山。这次学乖了,稍用一点妖力改变了容貌,除非是自愿或是大量失血的时候才会回复,想必是解毒之时,大量失血,被他看见了。

        我拨开头发,将一张脸朝向他。只见他先是睁大双眼,一脸震惊,然后一丝笑从嘴角慢慢蔓延开,越来越大,另一条手臂也缠上来将我搂在怀里。

        我不住拍打他:“轻一点,你把我的骨头都要勒断了。”他减了力气,却还是将头埋在我颈旁。

        半晌过后,他说:“变回去!”“为什么?我累死了,还要变来变去。”“听话!”被他的眼光一扫,我突然全身无力,不知不觉间就照他的话做了。

        他放开我:“现在我要问第二个问题了,你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应该第一个问吧!我说:“我不是人,我是狐狸精。”

        他摸着下巴,笑得贼贼的说:“我猜也是。”

        接下来,我一一交待,出生哪里,多大年纪,这个我也不知道,山中无甲子,谁去记那些。连妖狐草的事也说明了。他听后,沉思一会说:“你武功不错,但既然是妖怪,应该有法力吧?”

        “我是妖狐,是地仙,不是妖怪。法力当然有,行云布雨、撒豆成兵这些都只是小把戏,我最强的还是控制植物的能力,这个是天生的,族里只有我会。”我得意地说。

        “照你说来,撒豆成兵都可以,那么十几二十万的大军不是垂手可行?用来征讨天下,做皇帝也容易得很哪。”

        我白他一眼,说:“当皇帝哪有当神仙舒服!你放心,虽然我们有法力,但天道有常,我们绝不能借助法力来扰乱人间的,以前就有一个族人,明知人的一生自有定数,却偏要逆天而行,要死了的人活转过来,结果被雷劈,现在元神还在云雾山幻境中,不得重生。而且修行到我这样也很难的,我妖狐一族三千年来一直只有十几个人。差一点的连出生地都离不开的,人气太浊,修行不够抵挡不住,修行够的,又怎会把人间富贵看在眼里?”

        “这样说来,你们只是过客,无声来去,不留一点痕迹。”

        “大致就是这样了,不过一点痕迹不留也不太可能,至少你和小青就知道我。”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骚动,似乎一大队人闯进了客栈。杨震远起身将我放到床上走向外面。刚迈了两步,窗子被一脚踢开,小青跳了进来,说:“九王和德王分别派出军队,快将这汉口城鄱过来,现在已经找到这里来了,我抢在前头报个信。”

        杨震远翻身回来,将我连被子一起抄起来,说:“你可支撑得住?小青,你去探探,我们冲出去。”

        “不行。”这一冲出去,傻瓜都知道我们就要他们在找的人,以杨震远和小青的武功冲出去是不成问题,但被他们盯上,以后麻烦必会源源而来。“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喂,将我放下来。”

        “但……”

        “山人自有妙计。”我向他一笑,“他们想搜,就让他们搜。”我拿出两棵种子,放在掌心,念咒结印,种子在我手心长成两棵二寸来长的小草,分给他们,说:“我现在没力气再给你们易容了,这是时间草,吃下去,保管没人认得你们。”

        他们两人擦掉易容药物,又服下时间草,小青猛然间变得又高又装,还长出一脸的络腮胡,杨震远却变成了一个瘦瘦小小、十八九岁模样的年青人。我笑:“小青,你十年之后就会长成这个样子,姓杨的,没想到你十年前一点都没有现在威风。”

        他们无可奈何地笑,杨震远说:“你就非得用这种奇奇怪怪的方法么?真是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确实有其他方法,可是我想看杨震远十年前的样子。

        说话间,门已经被人踢开了,四五个官司差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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