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文居岸觉得,一生没有比面对乔一成讲叙她的所作所为,以及她的将做将为更为痛心的时刻了。
从头到尾,这个男人待她是好的。
人常说,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不懂也许是的,但是那点感情是真的,比什么年岁上头的感情都不差,真心真意,掏心掏肺,她只是不知道,原来乔一成这个男人,把那份感情藏了那么多年,重逢时满腔真挚地再捧到她面前。
只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认识现在这个男人,是在父亲病重的那一年里。他是父亲的主治大夫,年近五十的人,身板依然挺拔,两鬓微白,眉目却是年青的。在父亲几次病危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他。
他没跟她说过诸如家庭不幸福妻子不理解之类的话,她甚至也没有问过一声有关他家庭的事,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不是没有负罪感的,尤其在发现他妻子是一个体弱的,温文的女人之后,那位太太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私情,只是一味地忍着,忍得他不能提离婚,忍得她终于想到要离开他。
就象文居岸自己在乔一成面前对这一段纠葛的评价:一场狗血淋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又是一回事。
文居岸知道她是挣不出来了。也许她就合该这样一天一天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地等下去,何苦还拉上一个乔一成垫背。
乔一成安静地听文居岸说完全部,就只说了一句:我以为你需要我。
文居岸失声痛哭起来。
一成拍着她的背,惊讶于自己打心底里的那份冷静。这事实来得突然,可以并不全然是突然的。
不怕,一成说,不怕。你自己多保重,多小心,多留个心眼。如果你不让别人伤你,就没有人会伤得了你。
对不起,文居岸说,我知道说多少句对不起都不足以弥补我犯下的过错。可是,还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成说:傻丫头啊,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才对。
居岸抬起泪渍渍的脸,乔一成想,也许自己会永久地记得居岸曾经为自己流过的这些眼泪。不过,眼泪不能再让他傻下去了,不能再让他自欺下去了。
居岸说:对不起一成哥,不是你不好,不是的,只是......
乔一成微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你不对。
只是,落花流水。
春去也。
乔一成送走文居岸,在看她的背影消失之前,有那么一刹那间,有一点点冲动,想问一下居岸,那个男人,到底有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要她等到什么时候,将来会怎样地安排她。可是话到嘴边,生生地被他吞了回去。
各人有各人不得自拔的泥潭,谁也救不了谁。
那个男人是文居岸的泥潭,可是她认了,旁人,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往里头跳。拉是拉不得的。
文居岸又何尝不是他乔一成的泥潭?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忽略这个道理,却与居岸重逢,验证了这个道理,然后再与她分离。
看到居岸走远及至消失不见,心里却还是痛的,那种绵长逼得人走投无路,只得把真实的那个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抱着自己说可怜。
但是一成也明白,她走了,是好的。
是对的。
于他,于她,都好,都对。
可是,一辈子,总会有一个人,被我们放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就放她在那里,不要再打扰她了。
乔一成说,各人有各人的泥潭,也许真是不错的。
乔一成有他自己的泥潭,他最不待见的小弟弟乔七七也有他自己的泥潭,他在那泥潭里陷了有十来年了,有一天早上起床,他忽地发现,他找不着他的泥潭了。
零七年的年头,元旦假还没有放完,齐唯民在自家客厅里,叹着气,看着坐在他家沙发上的人,那人垂着头,手按在膝盖上,额发披下来挡住眉眼与表情,可是那体态语言已足够凄凉。
齐唯民和声说:七七,芝芝妈妈去了哪儿,你就一点点数也没有?
乔七七摇头。
她平时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吗?你知不知道?
乔七七摇头。
那你问过你岳父岳母吗?他们有没有头绪?
乔七七还是摇头。
一旁的常征实在看不下去,高声道:小七你有话说话!光摇头是什么意思?
七七猛地抬头,神色凄惶又摸不着头脑,满眼的泪,要落不落。
齐唯民拉拉妻子的胳膊,把她领到一边: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有话慢慢说。
常征说:哎哟我的老齐哎,什么时候了你还怕吓着你的宝贝弟弟,他又不是孩子!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往后怎么办?
齐唯民叹气:七七真是命不好!
齐唯民从小就七七、七七地叫他,到现在,他拔了个子长了胡子有了孩子还是如此。
他还是舍不得他。从小到他,他都舍不得他,渐渐地,却让他成了一个这样软弱而不经事的人。平时天真散漫,遇到丁点事情,立刻败下阵来,跑到哥哥这里来苦巴巴地坐着。少年时这样,现在还这样,常征觉得一时真是没有办法跟老公说得通。
齐唯民说:要不,咱们出面,帮七七在电视台发一个寻人启事吧。小杨,她要是有良心,还惦着这个家和孩子,兴许会回来的。那孩子的本质并不坏。
在齐唯民夫妻两人帮着乔七七找杨铃子的时候,杨铃子已经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车过了长江之后,杨铃子慢慢地吞出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来。
这么多年了,杨铃子想,总算到了这么一天了。
在这离开的一刻,她忽地那么清楚地记起初次见到乔七七时的情景。
那个软软头发,神情落寞的漂亮少年,曾经是她最深最好的梦里走出来一样的人,他们也那么快地在一起了,有了孩子,过了这么多年。开始时还是快乐的,她是爱过他的,只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乔七七是一个总是要停滞不前的人,他喜欢把自己的生命留在某一个状态中,长久地,不要改变不要前行,因为那会叫他害怕。杨铃子简直不晓得他在怕什么,或者他根本不是怕,只是为他的懒惰与无能找借口,当想通这点的时候,杨铃子简直要暴跳起来。不行,她想,她不能跟着他一块儿,就这么耗着耗着,慢慢地就老了,老了也还是那付样子,与年青时一样无能一样不知事,一样躲在别人的身后面。年青时的小可怜或许还惹人爱,一把年纪还这付样子,足以叫一个精力旺盛总想着生活里来点子变化的女人心烦了,恼了,萌生了去意。
杨铃子记得自己一向是喜欢七七那种茫茫然的样子的,以前以为他是心事重重,忧郁无比,梦幻般的憔悴,后来才猛地发现,不是的,他只不过是在发呆,真的在发呆。
同样的事,以前是一个爱的理由,多年以后则变成了一个离开的借口。
铃子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致,越往前走,冬天的颜色会越少,这杨铃子知道,最南边,这一月里,也是有春光的。
女儿,杨铃子想到,女儿,还好女儿的性格并不像乔七七,过些年,再回去接她出来。
会有那一天的。杨铃子说服了自己。
人嘛,做什么事不都得要找一个理由,她想,找到了,不管真假,估且安了心。
至于今后,铃子想,今后,也许也会有磨难吧,兴许那个新的男人并不全然如他所说的那么可靠,可是自己也并不是吃素的,多少也有一点办法也有一点手艺。
而且,管不了那么多,且顾眼下要紧。再不离开,这一辈子都快要没有了。
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女人的样子,不太清晰,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三十岁女人的鲜艳与美来。
杨铃子慢慢地绽出一个笑来。有树影从窗上掠过,把她的样子打散了,过了树丛,那微笑的漂亮的面孔又显现出来,映在窗外冬天碧青的天空里。
电视台的社会专题节目这两天在播放时,下面都会滚动着一行小字:杨铃子女士,你的爱人与女儿以及父母,都在焦急地等着你回家,望看到电视后速与家人联系。
乔一成自然马上知道了消息。
常征虎着脸来找过他,到底是乔家的儿子呀,一样是儿子,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乔家连问都不问,真是太欺负人了。
谁知乔一成这一次竟然没有一点冷言冷语,反而一脸恳求,甚至对常征抱拳说:请你与表哥多费心了,我实在是,顾不过来了。
乔一成也并不是敷衍。
乔老头子在春节过后,晚上起夜时摔伤了腿,伤在髋骨,很严重,医生说,位置不好,病人年岁又大了,怕是从此以后要瘫在床上了。
正凑巧,曲阿英又回了老家,四美气得骂人,干脆不要回来了,来了也不让她进门!
乔一成兄弟几个轮流排班去照顾老头子,还请了个护工。老头子疼不过,整夜地乱叫,一整个病房的人都被他吵得休息不好。
还好乔一成找了相熟的医生,医生也表示理解,年纪这样大,这样重的伤,的确是很痛的,便给他搬了个病房,那房间里住了个植物人,倒不怕吵,乔老头子却又嫌晦气,最终还是乔一成一句话把他给治服了:你要么就住下,要么你看哪里好,我们送你去。是回家呆着还是上曲老太太老家那里?乡里人多,请他们照顾你付你的医药费如何?
乔老头子不响了。
曲阿英差不多开了春才回来。
同时回来的除了她的大儿子与临产的儿媳妇之外,还添了她的小女儿。
等到乔老头子终于可以回家休养的时候,发现,曲阿英竟然让她儿子与儿媳住进了乔老头子的屋子,她与女儿则在堂屋里隔了一小间打了个铺。
曲阿英说,眼看着儿媳妇要生了,女儿是来照顾嫂子做月子的,她还要照顾老头子,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么你把你女儿跟我老爸一同放在堂屋里也不合适吧?还是你打算让我搬出来让她住呢?四美拉长了脸问:这下可好了,一家子都来了,等到小的生下来,可真的是落地生根了,把正主儿都挤走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鸦占雀巢?
乔一成冷笑着接过妹妹的话:是鸠占雀巢,我从小就教你,要好好学习,不然没有知识。其实这世道呢,没有知识也不要紧,有本事就行,没有本事也不要紧,有厚脸皮就行。既然是曲大妈要替我们照顾父亲,那再好也没有,乔四美,你这就收拾一下跟我走,把房间腾出来让给这位小妹住。
乔四美简直要气疯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大哥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妥协成这个样子,马上跳起脚来,却被三丽一番推搡弄进了里屋,也不知三丽怎么劝的她,过了没多长时间竟然收拾了两个箱子出来,气呼呼又有点得意地真地跟着她大哥走了,临走还回头下死劲地白了曲阿英一眼。
曲阿英原本鼓足了一肚子的勇气准备与乔家的几个厉害儿子女儿拼着大闹一场,必要时拉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一场也是可以的,可料不到意然一拳打到棉花上,失了劲头的空茫,连她自己无法承受。
乔一成走出大门的时候,捏了拳头想: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呢。
四美带着女儿住进了三丽家。
这边箱,齐唯民找了警局的朋友,将杨铃子临走时留下的字条拿到做了检验。人家说,那几个字:我走了,不要找我。的确是杨铃子的笔迹。这可就比较难办了,如果她真心出走,就难找了。
乔七七看着齐唯民一下子老了几岁的样子,心里难受得喘气都不匀。
这个是他的阿哥。
那个时候,肯收养他的人。
他从小在二姨家长大,可到底是隔了一层肚皮的孩子啊。
只记得冬天永远拖着鼻涕,因为太冷。棉衣的袖子永远短了一截。夏天永远长一身的痱子,还有热疖子。
阿哥是对他最好最好的人,是他最温暖的所依。他也不过大他十二岁,就象他的小爸爸一样,管他吃饭,管他的穿衣,虽然也管不太周全,但还是努力地粗针大线地替他缝衣服,钉纽扣。替他用花露水擦痱子,带他去医院治头疖,治腿病。
大哥对他,永远是三个字:舍不得。就算他不争气,脑子笨,读不好书,每每考个二三十分回家,也能得阿哥一张温和的笑脸。长大一点才明白,那笑容里有多少无可奈何。阿哥为了他,选了本地的大学,考研究生时也拣着本校,虽然依他的成绩完全可以去北京。每周都抽空跑回家,替他做一顿吃的,洗一回衣服。阿哥有了结婚的对象,连约会都时常带了他同去,阿哥结婚了,他觉得自己好象又回到了从前失母的时候。生怕阿哥从此跟他疏离了。可是并不,大嫂子是个好女人,他等于又有了一个小母亲。
后来他闯的祸走的弯路,再后来的开店,哪一样不是阿哥与阿姐在里头护着帮着,总想着要还了欠阿哥的钱,以后好好地孝敬他,料不到还有这么一天,他大了,成人了,可还是不成器,拖累了阿哥。
乔七七说:阿哥,你别操心了。我也这么大了,自己能处理好,再怎么难,也挺得过去。
2
孙小茉摸到乔二强家门口的时候,站住了,愣了一会儿,终于推开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零乱得很,但依稀还是可以看得出它曾经是一个洁净齐整的地方。一面墙上贴的全是照片,错落有致,架子上的小摆设,沙发上一看便是手工制的大厚垫子,墙角的花,枯了,可还有以往的那一点安稳与妥贴在。
孙小茉在客厅里转了两转找人,有人趿了拖鞋踢踏而来。
是乔二强,手里端了个诺大的碗,里面半碗糊烂了的面条,嘴里还吸着半根面,神情颓唐,看到孙小茉时,微微一惊。
倒是小茉先笑了:你这吃的是中饭还是晚饭?都三点多了。
二强胡乱地用手背擦擦嘴:你坐。我......我不晓得你会来。小茉在沙发上坐下:我不来,事情就要一辈子这么糊涂下去了。二强傻愣愣地望着她。
孙小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个,还给你。这笔钱,我不能要。
二强开始结巴起来,眼皮也飞快地眨动:这个钱......是......是给孩......孩子的。可是,我......我不能......我总是要......找我师傅回......回来的。
那是应该的,孙小茉低了头说:不过钱还是要还给你。我要不起。
二强越加地结巴起来:是......是......是给......给.....孩.......孩子的。
小茉的头越来越低:给孩子我也不能要。我也......没脸要。
孙小茉终于抬起头,看着乔二强,心说这几年这个男人并没有见老,或许心计少的人都不大容易老,孙小茉想着,不过这男人不是自己的,他们再不会过到一处了。
小茉微笑起来。
二强被小茉脸上这一点点含糊的柔软的笑弄得很慌张,他听说人受了大的刺激是要伤脑子的,二强怕起来,小茉原本是受不得刺激的。
二强忙说:我的意思是......
他的话头被小茉打断了:二强,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句真心话。二强,钱我不能拿,我没有脸拿。孩子不该你养,他,小茉直直地望着对面电视机上一个永动仪玩具,那银亮的摆呱嗒地摆过来呱嗒摆过去,没有个了局。人哪能活成这么个东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孙小茉说。
他的亲生父亲是我的上级,我们书店以前的主任。那个时候,有一回,我糊涂了,就那么一回,我有了这个孩子。
二强呆望着孙小茉,自己都似乎听见脑壳里咯啦咯啦生硬转动的声音,他有点懵。
那个时候,我也没敢跟我妈说这回事,直到我们......分开了,肚子也明显了,瞒不住了。
那个男人,起先赌咒起誓地说,要跟我好好地过,他说他没有儿子只有女儿,要是我给他生个儿子,我们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过。我妈跟我,起先是痴心妄想着,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就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二强回身给小茉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小茉伸了手来接,一个没接稳,二强扶住她的手,那么一触之间,小茉手上那透骨的凉意叫二强打心底里软了一软,像是有什么东西,捧在手中的,因了这一点软,拿不住了,直要往下坠落。二强隐隐地记起,小茉的手与脚一年四季总是这样冰凉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好起来。
孩子落了地,倒是个儿子。可是,他也不说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说跟我一起过的话,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拖着,拖着孩子会走了,会说了,我妈找上门去,被骂出来了,她气病了。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了回不像人样的事情,那个时候,真是......真是......就那么一会儿的糊涂,一步错就步步错了。
小茉轻轻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了你,回家孩子漏了嘴,我妈,又起了点私心,想着,要是你能认得这个孩子,她说,眼看着小孩要上学了,这么个小人儿,户口都没有,现在上学都要讲学区划分,怎么办?那是她的一点自私,为儿为女,宁可昧了良心,二强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记恨她。
我不记恨,二强说,只是,这钱,小茉你得拿着。我们.......就算是亲戚,亲戚给小孩一点见面礼......
小茉说:要是拿了你这钱,乔二强,我自己会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时候,忽地问二强:二强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别热,我们从肉联厂里拖了点冰块回来,放在脸盆里,用电扇对着吹,吹出一点凉气来。那时候也不觉得怎么苦,现在,一到热天,好像没有空调就过不得了。人都是惯出来的毛病,你说是不是?
二强乱乱地点头,心里直发着慌,心好像跳到了舌根处,得咬着牙才能阻止了它不跳出来,热热地喷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个好人,不过,师傅是走了。
七七八八的念头疯了似地在二强的脑子里打着架,他昏头昏脑的,却还记得送了小茉下楼,小茉走远了,二强回到家,捧了大碗,那一碗面条早就冰冰凉了。
乔老头子如今也只吃得上一碗冷饭了。
他睡在堂屋里,床小,硌得他浑身疼痛无比,他跟曲阿英说了两回,曲阿英说,这堂屋也只搁得下这么小的床了,要不你看大哥,我们把这旧八仙桌扔了吧,放在这里又大又笨,也旧得不像话,换一个小点的桌子,又轻巧又少占地方,然后再换个床,我看到店子里有单人的席梦思的,买个来用?要我说,有好多东西也该换一换了。
乔老头子把手中一碗凉了的红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里:你现替我去换一碗热的来,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说自己糊涂,赶着给他换来了。
曲阿英坐在乔老头身边,看着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来的米汁,老头子吃着,兀自哼哼着,他是喘不上来气了,病了这么一场,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嘴瘪下去,样子变了好多,原本就稀疏的发现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的覆在头顶,遮不住头皮。脸孔上一团灰气,脖子里竟然起了块块的鳞片,像老了的树,从里头被蛀得空了,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乱跳起来,定定神说:大哥,我还是替你添置张床吧,把桌子也换了,你看,上一回的家用是早就没有了.......
乔老头咽下一口粥,说:桌子就算了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饭,就添一张好床,五六百块钱也够了。
曲阿英正要再说点什么,走进来一个人,拎了大包的东西,背着光,看不表脸,身形削瘦,拖着步子踢踏踢踏蹭过来。
曲阿英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去:是小七啊,来坐。说着接过东西去,道了破费,又夸小七懂事孝顺,还记得这个老爸。
乔七七在乔老子身边坐下来,乔老头正有一口痰堵着,狠命地大咳了起来,七七站起来替他捶着,好容易喘过来一口气,乔老头子问:齐家老大这一回没跟你一起来?
七七答:我阿哥出差了。
听闻老头子生了病,齐唯民每周都会带着七七一同来看看。
七七呆坐在老头子的床边,老头子突然问:你的老婆还是没有找到?
没有。七七合拢了双手夹在双膝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又说一遍:没有呢。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老头子喘着说:你就不会硬气一点?在你家大哥的电视台里发一个告示,跟她脱离关系?
七七摇摇头。
老头子更喘了,一口气呼呼地在胸间涌动着:你就窝囊成这个样子?难不成你还替她给她娘老子养老送终?
七七低了头,好一会儿说:嗯!他们待我好。
乔老头子连着哼哼起来,实在是坐不住了,叫了七七替他拿掉背后靠着的被子,一点点蠕着钻进被窝里,七七替他把被子盖严实,扑起一点风,带起了一股子病人的酸臭气。
七七说:叫曲阿姨多烧一点水,我一会儿帮你洗一个澡好不好?
乔老头仰躺着望着天花,哼着说:我懒得动,浑身疼。
七七便又坐下去夹了双手不吭气,偶尔转头看看床上躺着的老头。
老头子的样子全变了,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鼻子尖锐得要戳破什么似的,嘴也因了瘪而皱得如包子的口,然而这是个馊败了的包子,老得不详了。
七七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窜着一小股的热乎乎的情绪,张张口想叫一声老头子,可是上下唇干了,粘在一块儿似的,七七伸手拿过八仙桌上的一个杯子倒了点水喝了一口,把那一句叫吞回肚子里去。
老头子忽地又问:你女儿还好?十几了?
七七说:十二了。还好。七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事情说给这个老头子听,他们原本是那么地生疏,曾经许多年里,他们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七七把这一切归结于那神奇的谁都躲不了抹不去的血源的联系。
七七说:身体还好,但是,不晓得怎么搞的,说是有点心理病。
什么?老头子没听懂。
就是,就是,就是,她总是.......在店里乱拿人家的东西。可是老师说了,不是犯罪,也是有病。
老头子拍了床栏粗了声音说:狗屁!你就是太窝囊!要是我,打不死她!狠治她一次我保管她什么病也没有了!
老头子又是一阵大咳,曲阿英过来,给老头子喂了回药,老头子睡了。
这天以后,老头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七七再来时,他就一直没有坐起来过。曲阿英做主,把老头子的药给停了,说是吃了也没有用,反而把那么一点点的胃口也全败光了,不如做点好吃的给他吃吧。
乔七七心里头觉得是这是不对头的,想着要反对,可嗫嚅着还是没有说出来,还是告诉了齐唯民,齐唯民觉得事情不大好,赶着跟乔一成说了。
然而乔一成还没有来得及管这件事,他自己倒遇上点事情。
跟居岸彻底分手之后,居岸的妈妈给乔一成来过一封信。信里替居岸请求乔一成的谅解,最后写道,不要记恨着我从前你以及后来对你们之间的事的阻挠,我是过来人,早早地看清了一件事,你们不合适,你们俩,都含了一肚子的冤气,这冤气在你们的肚子里出不来也化不了,但你是不一样的,你比居岸活得更有责任感。对于你对居岸的照顾,请接受我的真诚的谢意。原本我想着要补偿你,可是那无异于对你的侮辱。一成,居岸母亲最后这样称呼乔一成,愿你前路顺畅,你一定会得到幸福,你值得所有的幸福。
乔一成看完了信之后,隔了一天,一把火烧掉了全部与文居岸有关的东西。形式主义与戏剧化原本是乔四美爱的玩艺儿,这一回乔一成才明白其中也有妙处,看火苗窜得老高,映了脸,火热的一团,乔一成觉出一种浴火重生的快慰来。
然后,乔一成出了点事。不过,按宋青谷的说来说,所谓祸兮福所依,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妙。
3
宋青谷是一天凌晨四点钟接到乔一成的电话的。
电话里乔一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宋青谷乍一听以为他遇了车祸了,也吓了一跳。好容易乔一成算是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了,倒是把宋青谷给听懵了。
乔一成说他在市局,被扣了,可不可以请他来一趟,要交保金。三万。
宋青谷二话没说,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拣了三万块钱出来,上面银行的封条还没拆呢,原本是打算新买个镜头的。
宋青谷这几年一直在做法制类节目,跟市局的那帮子警察好得称兄道弟。他找到宣传处的熟人,那警官拉着他偷偷地没说话先骂了一声:你们台的那个乔主任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他是怎么弄的呢?
宋青谷忙问是什么事,那警官眼神怪异,似笑非笑地,喷了口烟说:被一个小姐给咬上了。
宋青谷怪叫一声什么,连连骂了几句国骂,说绝无可能,乔一成那个人,我认识多久了,他可不是那种人,你说我嫖妓都比说乔一成嫖妓可信!
警官也大笑:老宋你这个人真是少有,这个时代还有像你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宋青谷调笑道:你帮我这个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欠你个人情,下回我也为你插一回刀。
警官收起了那份调侃劲,说不行啊,最近抓得紧。坏就坏在,乔一成说与那个小姐只是认识,没有其他关系,可是小姐咬定了他是她的客人。更讨厌的是,跟乔一成一起被逮了个现的,你知道是谁?是市里宣传部的一个小头头,靠,政府官员出了这种事,哪有个好?又不是大鱼,正好拿来做筏子。知道乔一成是你们台的,交了保金你把人带走,我们尽量封锁消息,可是,处理是一定的。以后的事还真不好说。
宋青谷见到乔一成时,又吓了一跳。一夜之间,乔一成老了有十岁,青胡茬冒出来,脸色灰败,个头都缩小了似的,一件休闲款的外套揉得稀皱。
宋青谷叫了车把乔一成带走,什么也没问,直接跟司机报了自家的地址,乔一成却突然说他还是回自己那里。
到了地方,宋青谷下车说陪他上楼,乔一成倒也没有拒绝,走到楼道口,乔一成忽地停住了,抬头去看夜空。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墨黑的天色,越显得天空的无边无垠,两三点星子也暗淡得几乎不见,需努力地细细看去,才见其微微闪烁。一株一株高大的树,枝丫直指天空,像是要戳破了那层黑,好漏下一点光来。
乔一成收回视线,这天空看久了,眼睛一抹黑。乔一成说:老宋,你说人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的命完全做不了主,那么我们到底算是个他妈的什么东西?
说着笑,笑得宋青谷背上冷汗岑岑,乔一成又说,老宋你放心回去,我还不糊涂,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命还要把我怎么地拨弄安排。
他的语气恶狠狠的,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有一点他温吞阴沉的性子里从未有过的激昂。
他这副神情不知为什么叫宋青谷想起负重的骆驼,累得喷着鼻,嘴里嚼着草的样子落在人眼睛倒好像有两分笑意,看得好笑,却也心酸。
乔一成请了三天病假,之后,宋青谷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乔一成因为新闻中心要与市委宣传部合作一个市民论坛的节目,与部里的一个姓刘的处长走得比较近。
刘处谈事情好在饭桌上,吃完了又爱去喝上两杯,乔一成只得做陪。有天刘处带乔一成还有另几个人去了一家相熟的夜总会,乔一成一进去就隐隐地觉得不大对劲儿。
果然在包箱里落座不久,就有几个年青的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最为明艳的一个立刻在刘处的身边坐了下来,那情形,明眼人一看就是相熟极了的。
也有一个女人在乔一成身边坐了下来,乔一成下意识地略微让了一让,那年青女人马上便查觉了他细微的动作,笑了一笑,却也没有像另几个女人一样马上向男人靠过去,而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安稳地喝着酒。
那边刘处笑着说:这是乔主任,芬妮你要多敬他几杯。
这个叫芬妮的年青女人闻言,微侧了身,双手捧了一杯酒,低声说:我敬你乔主任。声音微微沙哑。乔一成借着暗的灯光看了一看,这女人相当地年青,妆色自然是浓的,然而因为光洁紧绷的皮脸,并不显讨厌,穿了件露肩的全黑的小礼服,头发烫成蓬蓬的大卷,半长的,散在光裸着的肩头,乔一成觉得她双手捧杯的样子有那么一点怯生生的乖巧,与她极成熟的装扮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便多看了她两眼。芬妮显然是聪明的,因着这软而温的两眼,她整个晚上都把自己定位于一种收束的状态里。每隔了些时候就敬乔一成一杯,半点多余的话与动作都没有。
再一回陪着刘处过来时,刘处便点了名叫芬妮过来陪着乔一成。乔一成心里怪刘处不捡点,又不好开口,还好芬妮还是那么乖巧沉默。倒是乔一成有点歉意似地随口问了她老家在哪里,芬妮说:老家不是这里的,可是,不提也罢。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有辱姓氏的,乔一成微惊,觉得她说话挺文气的,芬妮马上捉到了乔一成的这一丝惊讶。
这一晚上,芬妮慢慢地告诉乔一成,说她原本是考上了师专的,因为家里有了变故,所以缀学了出来做这种不明誉的事,乔一成并不全信,然而这女孩子,叙述自己的事情时言语平淡,那受了苦楚不能明言不肯抱怨的情状叫乔一成心软。
最后一次见到芬妮就是乔一成被公安扣住的那一天,这一天,乔一成终于就新栏目的事与刘处达成了合约。乔一成想,这可是最后一次陪这个人到这种地方来了,乔一成自嘲地想,总算是完了,要不,这一世的英名可算是卖给这个家伙了。
芬妮自上一回跟乔一成说了身世之后显得与他亲近了不少,乔一成在她坐下后跟她说,这一回是最后一次来了,芬妮愣了一愣,说,果然我是没有看错,乔大哥你是不一样的人。
乔一成听她改了称呼,也没有计较,说今晚不想喝太多,叫了点心来叫芬妮一同吃。
就是这个晚上,出了事。谁想到就那么巧,或者是人生真的远比戏剧更加戏剧。
乔一成没有料到芬妮会一口咬定了他是一个嫖客,原本这件事就是百口难辩的,他只是有点想不通一个看上去那样乖巧的一个年青女人竟然这样利落地反手便是一记暗刀子。
乔一成被扣住时起先是与那几个小姐关在一处的,芬妮恰坐在他身边,乔一成是第一次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到她,没承想芬妮竟是这样地漂亮,五官明丽里有一种尖锐,那一点乖巧与稚嫩全不见了踪影。乔一成说:没想到今天叫一个婊子给我上了一课。
芬妮笑了一下,哑哑的声音飞快地说:下一回学一个乖吧。信值得你信的人。
乔一成说:还轮不到一个婊子来教导我。
婊子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种无耻和无畏:倒也是。不过我跟你说哦,婊子可是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够你受用一辈子的,因为她看过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乔一成也笑了:有件事你倒没撒谎,你的确是读过两年书的,一般的婊子说不出这种有文化的话来。
宋青谷了解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把那个刘处骂了个臭死,安慰乔一成说,总能查得清楚,清者自清。
乔一成并没有等来自清的一天,过了没有多久,最坏的事情来了。
西祠网记者论坛里,出现了一张贴子,说是市台某主任级的Q君因嫖妓被抓,一时间跟贴无数,这事在市新闻界传得沸沸扬扬,出了若干种版本的谣言,最离谱的说那位小姐有了Q君的孩子,而Q君不认,才闹出此等丑闻。
乔一成这一回成了名人,宋青谷气得眉眼挪位,说新闻人要是八卦起来,是比老娘们儿还要恶毒的。
这事儿,兄弟姐妹们最终还是都知道了。
三丽怕乔一成想不开,带着儿子一起要住到乔一成这里,四美则是跳着脚说是要找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拼命。乔一成说,你们不必担心,三丽你不要住过来,四美你也不要闹腾,让我静一静。
二强原本是打算去东北找马素芹的,因为这件事,买好的火车票都退了,二强说,这种时候,自然是要与大哥站在一起,二强用力想一想,想起一句成语来,说要与大哥同仇敌“汽”。乔一成哈哈笑起来,三丽觉得大哥笑得怪吓人的,死活赖在乔一成家里住了一星期。
乔一成成了新闻界的新闻人物,冤屈地享着这突来的名气。
乔一成叫二强还是快去东北,二强最终还是没有走成。暂时是走不了了。
乔老头子不行了。
乔老头子完全不能坐起是发生在一个下午,他睡了一个短暂的午觉之后想坐起来拿夜壶解个手,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活像被定在玻璃框里的标本,一个徒有其形而再不能动弹丝毫的虫子。
二强是第一个从曲阿英儿子的嘴里知道这件事的,他回去看了乔老头子。
进了堂屋便闻着一股子骚臭味,听得曲阿英唉声叹气地说:又拉在身上了,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才洗的被子衣服还没干呢,看这又是一堆。
倒是曲阿英的儿媳妇美勤,因为也偶尔在二强店里找她老公去,是与二强熟的,不声不响地抱了大堆的衣服被子出去,给二强端了杯茶来。
二强陪了老爸好一会儿,弄了些香蕉喂给老头,老头不能动,看来胃口还是有的,大口地急吞着,曲阿英见了,又叹气说:二强你不要再给他吃香蕉了,回头再拉了,我可真是没有力气再收拾了。
二强满肚子的气升上来,因着一张笨嘴,那气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字眼来发泄,只晓得说:那总不能活生生把老头饿死。
曲阿英冷哼了一声说:我跟了你爸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是半点也没有刻薄过他。病了这么久,是谁日日夜夜照看,人可是要摸着良心说话。
二强更加秃了嘴。
临走时,二强偷着塞了一叠钱在老头的床下,凑着他的耳朵说:你收好这钱,别给人诳了去。想吃什么,叫曲老太的儿媳妇背着她给你买点儿,我看那个女的还是个良善的人。
三丽与四美结伴去看过老头子。两个人先跟曲阿英儿媳妇美勤打听清了,趁着曲阿英到老乡家的那一天回老屋去的。美勤见了她们俩来面上惭惭的。这个年青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胖得完全走了样,银盆也似的脸上肉把眉眼挤得紧凑,满面的羞愧之色,为了自己的变形,为了不伦不类地这么住着,她诚惶诚恐的,不安极了。弄得三丽都不好意思了,拉了她说谢谢。
四美走到老头子床边,犹豫着,牙缝里挤了声爸出来,老头子转转眼珠子,看见四美,四美看那一双全无了光彩的浑浊老眼,心猛地一揪,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爸。
老头子叫了她的小名说:你倒杯水来给我喝,小四子。
四美回身兑了温水来,她不知道,这是乔老头跟她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一成当然知道了弟妹们回家看老爸的事,二强说,大哥你不要生气,他毕竟是我们的爸。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再为这个事生气。
乔一成呆了一会儿说:我不生气。你说得对,毕竟是父亲。而且,而且什么,乔一成没有说出来,只留在了心里。
而且,他想,现在我可算知道了人人喊打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种时候,但凡有半扇断壁残垣让你靠着依着都是好的。
还好我有,乔一成想。
那么也让他有吧。
在乔老头子最后的日子里,曲阿英终于跟他把事情提了出来。
那天她好好地给乔老头子擦了身。坐在他身边,缓缓地说:大哥,你看,咱们虽说是半路夫妻,可是我待你怎么样大哥你是有数的,当然你待我也是好的。只是,大哥,你要是百年之后,我算个什么呢?我连立足落脚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老头子喉咙里呼呼作响了半天,才说:钱都给了你。
曲阿英抓紧了他的手:我不是图钱的人,我们做了一场夫妻,到这个时候,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名份?
老头子又呼呼地喘了几声,说:我动不得了。
曲阿英说:我打听了一下,说是现在这种情况,你写个委托书,签个名字,一样可以办手续的。
老头子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是不识字的。
他要不认账了,曲阿英一念之间怒起来,拔高了声音说:按手印你总会。
隔了许久,老头子竟然说,好。
曲阿英一时心里千万种的滋味泛在一处,滚开了一锅粥,为着自己也为着老头子,手一抖碰掉了桌子上的一面镜子,砸了无数的碎片,白炽灯下明晃晃地一小片一小片,灯影一掠,一地落泪的眼。
老头子再说了一声:后天吧。
4
这一天,乔七七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这一天天气有点怪,这么个快立秋的时候,阴了一天了,到了黄昏,竟然出了满天的霞,裹着一层薄薄的浅灰的云,那云色透明,橙色的光隔了这一层薄灰,温润如琥珀。起了一阵凉风,像乔家老屋这式的旧房深院,最宜穿堂过户的风,七七一进堂屋就说了句好凉快,乔老头子带着嗓子眼儿里的呼呼声说了句:还是老屋子好吧?
七七说:好。说着便笑。
老头子又呼噜两声,突然说:你觉得好我留给你。
七七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慌里慌张地说:我不要。
老头子发出一声不成笑的笑,说七七你过来。
七七忽地觉得有点不祥之感,仿佛那躺在床上的人魂魄已然缓缓上升,只有一线游线扯着一具干瘪瘪的身体。
七七一点点地蹭过去,俯身看着乔老头。
老头子的目光是散的,无法对准来视物,他圆睁了眼,却也只看见面前的一团灰,他伸手摸到乔七七的头,拍了两拍,咧开掉光了牙的嘴,笑了一笑,说了一句话。
像。
乔七七闻到父亲嘴里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坏的食物混着一点铁锈味,一点腥气,热烘烘的,喷到他脸上时已经冷了,乔七七忽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那鬼是要爱吸生人的阳气的,莫不正是这样的吸法儿?乔七七被一股恐惧拉扯得微微向旁边一让,却被乔老头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头子一根一根地挨个儿摸着自己的手指头,又说了一声。
像。
七七把空着的手盖在父亲的手背上,爸,你睡一会儿。他说。
嗯。
老头子哼了一声。
我不走,陪着你。七七说。
七七是快十点钟才走的。
自老头子彻底瘫了以后,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儿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里的,半夜时她会起来看一看老头子,可这一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的,她特别地困,眼皮上压了块石头似的,半夜里听得堂屋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头子碰翻了床边的椅子吧,随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着的。边想着,边又睡沉了。
早上她一向醒得很早,从床上坐起,头目还有点昏沉着。猛地想起夜里那一阵闷响,好像有人提了桶冰水兜头浇了她一身,她一下子全醒了,火急火燎地扯了衣服过来穿好,跌跌撞撞地拉开门,一脚跨进堂屋,就吓得魂飞魄散,好半天好半天,才拉长了声音哀嚎了一声,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曲阿英的儿子媳妇听到动静赶出来,她儿子一看情形便往里赶自家的老婆,你不要看,去看着儿子,妈别叫小妹出来!
乔老头子下半身还挂在床上,上半身却扑在床前的地上,脑袋触地,头撞破了,一地的血,厚厚地,凝住了,一汪血红的胶质似的东西,扑鼻的血腥气。
曲阿英儿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摸,人是早就冷透了。
曲阿英一直坐在地上,地上冷,屁股与大腿一片冰凉,她忘了哭,直到儿子来拉她,说妈,老头子过去了。您快着点儿,我要通知派出所,还有他们乔家人。
说着飞快跑了出去。
派出所很快来了人,一番检查,证实的确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半夜里老头子想挪下床时却摔了下来。
老头子被抬回床上,派出所民警说,给死者穿上老衣吧,怕是迟了,人都僵透了,不好穿了。
曲阿英回里屋,打开一口小皮箱子,里头有齐齐整整的一套寿衣,从帽子到布袜,她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有一天老头子忽地说,怕死了没有衣服,曲阿英记得自己安慰过老头子,放心,我给你备好。都用好料子,一点也不含糊的。她说到做到,果真替他准备下了一整套的衣服,曲阿英低低地说:我待你是凭良心的,衣服是用我自己的钱做的。想不到你这样狠心!
老头子手脚已然僵化,硬如顽石,裤子还好些,勉强算是套上了,可是上衣,曲阿英和他儿子完全没有办法替他穿上两只袖子,两下里错了劲,乔老头子的遗体直直地摔到床上,头磕在床栏上发出老大的砰的一声,曲阿英和她儿子都吓了一大跳,曲阿英下意识地伸手摸一摸乔老头子的脑袋,想要替他揉一揉伤处似的,手上传来的那一阵冰凉让曲阿英恍然大悟,突然地,她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乔家的儿女们接到了消息,一个一个赶来了。
最先到的二强。二强跨进门的一瞬觉得有点奇怪,堂屋里这样地安静,二强叫了一声:爸!
曲阿英回过头来,二强看到她满面的泪。
二强看着窄床上的乔老头子,他面目略有些肿胀起来,上身的深蓝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二强慢慢脱下他身上裹着的衣服,耐心地从各种角度尝试替老爸穿好这衣服。三丽与四美在这个时候也来了,王一丁过来帮着二强,两个大男人,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衣服替乔老头子穿妥了。
三丽立在床脚,呆看着死了的父亲,四美紧紧地挨着她,捏着她的手。
三丽想,他死了么?那么我现在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着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里,老头子是世上这样一个顽固的存在,再可恶再下作再没有感情,他终是存在着的。她脑子里是木木的,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与七七,齐唯民夫妇俩是前后脚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后,曲阿英在老头子的脸上覆上一块白布。
七七总是有点怕着一成似的,离他远远地站着。
因为堂屋里围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个角落,只看得见乔老头子脚上的一双雪白底黑帮子的崭新的布鞋,没穿上去,只趿在老头子的脚上。
七七想起老头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来看他,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在最后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头,说了两次:像。像。
七七无声地流起泪,泪流得猛了,抽泣压不住了,从嗓子眼儿里冲出来。
乔一成听见了,非常奇怪地转头看了七七一眼。
这个与老头子最疏离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反倒衬得他们几个全无心肝似的。
乔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静的一个。
然而其实并不。
这么许多年,他恨毒了这个老东西,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过要咒他死,吵得最凶时,甚至动手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过要他死。
从来没有。
这一刻乔一成忽地认识到,他与他的兄弟姊妹们,是真的,成了孤儿了。
老头子过去于他们,不过是一个父亲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却成就了他做为一个父亲的实质。
屋子里那样地静,只听得七七低低的断续的几声抽泣。
丧事在乔一成来了之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有件事犯了难。
乔家的几个儿女们竟然找不到乔老头子的一张近照来做遗像,三丽与四美翻箱倒柜地,把老头子那几个木箱子找了个遍,在最破最旧的箱子底夹屋里,总算找到了一张。
那是半年世纪以前,老头子年青时的照片。照片上,老头子不过二十岁左右。
照片早就泛黄,脆得不像话,拿在手上索索作响,似乎随时要碎成片片。乔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灵盖上一线凉气直贯下来。
他知道乔七七像谁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温软,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着时嘴角的纹路。
漫长的岁月,有着敦厚的无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种样子。
乔一成的心里真是拔凉一片,那个困扰了他三十年的迷团终于散开了,迷团后面是豁然呈现的真相,这真相藏得这样久,生生隔离了他和他的亲弟弟。
也罢,乔一成想,反正现在也弥补不了了。来不及了吧。
来不及了。
殡葬馆的车来了,工作人员把遗体抬了出去。
乔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风,忽地吹开乔老头子脸上盖着的白布,别人都没有理会,只有乔一成一人,看见了白布下,乔老头子的脸。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脸上的那白布,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石头一般僵硬了的脸。
这是这父子俩人最后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触。
殡仪馆的车子开走了,扬起一团细灰,在窄细的巷口缓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终于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远了。
曲阿英这一会儿,才放声痛哭起来。
老头子两天以后火化。
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出来的时候,有人迎上来。
那人说:我,我开车来的,来接你们。这里叫车不大容易。
是戚成钢。
四美过于讶异,竟然失去了反映,还是三丽寒喧道:多承你费心。你,现在又开出租了吗?
戚成钢巴巴结结地拉开车门,边说:啊,我把书店盘掉了。还是开出租吧。跟人家合开,我是白班。不累。
葬礼过后,四美还是跟三丽回了家。
有一个晚上,那么晚了,三丽看四美屋子里还亮着灯,走过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条薄绒毯在身上,她的女儿小姑娘戚巧巧早依着床里侧睡着了。
三丽说你怎么还不睡?
四美忽地问道:姐,我怎么心里老觉得有点怪。老头子,说没就没了。我最后一次去他,那个样子,好像还是可以拖得一时的,哪晓得第二天就没了。
姐,四美隔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是听说,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着老头子办了结婚手续呢。老头子好像也答应了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三丽的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里说得准呢?别想了,睡吧。都过去了。
三丽长长地叹了一声,都过去了。
四美熄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么的,想起来久远久远的一件事。
老头子那个时候赌了钱回来,是习惯给自己带一份宵夜来吃的。有时是一碗辣油小馄饨,有时候是一份豆芽回卤干,有时是一个五香茶叶蛋。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自己吃的,就有那么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朦胧,小狗似地闻着香,寻到老头子的屋门前,从半掩的门向里张望一下。老头子怕是手气好,这一晚特别地和气,招了手叫四美进屋,拿小碗拨了几块回卤干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觉头都飞了,呼呼地吃起来,老头子冲着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这个没有父母心肠的老头子,自私了一辈子,突然地,就这样,赔上了自己的老命,无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里突然捶打着床板压着声音,哭将起来。
5
乔老头子死后两个月,曲阿英等来了乔家的老大。
从给老头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她以为这一天会来得更早,然而并没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紧绷着的那根神经被一个无形的手拉紧又放松,再拉紧,再松开。她积聚了满腔的愤懑,胸口胀得如一面鼓,她得为自己个儿争一点响动。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这股子积在腔子里的气一丝丝地溜走了,曲阿英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开始漏气的气球。
曲阿英越发地觉得乔家的那个大儿子不简单。他让她自己先耗上这么一场,耗得失了志气与斗志,然后再来对付她。她不能叫他称了心。
所以,终于面对面地跟这乔家的大儿子坐在一起时,曲阿英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还替老头子戴着孝,把一朵白毛线扎成的小花别在鬓边,直挺着背,耸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这样,团团的一屋子婆家人,一双双急红了的眼,一副副穷凶极恶的心肝,她的身边只得八岁的儿子与抱在手上的小女儿,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怕过,现在,她也不怕。
不过,乔家的儿女们似乎并没有怎样的来势汹汹,只来了一个老大,和原先便住在这房子里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对面,四美坐在一张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闭紧了嘴,打定主意后发制人。
果然是一成先开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语调平和,老头子活着时反倒没有这么温和过。
乔一成说:对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烦你搬个家了。我妹妹要住回来,总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辈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说:四美要搬回来是不?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会做那种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儿收拾屋子搬出来,叫四美还住她原先的屋。我女儿可以跟我在堂屋里搭床。
一成神情有点疲惫,也笑了笑,继续温吞吞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曲阿姨你没有弄清楚。我是说,这老屋,房产属于我小妹乔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这里是不合适的。
曲阿英觉得自己声音微微发着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说:我跟你父亲没有办手续,但我们终归是事实婚姻。我们是乡下人,但是我们也是懂法的。我是有权利继承乔大哥的遗产的。
一成捏捏鼻梁,又笑了一下,说:曲阿姨您说得对,您是有头脑的老人家,您是有权利继承老头子的财产,所以,老头子有多少钱,您尽管拿走,我们做儿女的,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个父亲多少的恩典,现在当然也不会争这笔钱。但是,这房子,房产证与土地证上是我妹妹乔四美的名字,不是老头子的财产,您当然就没有权利继承。
曲阿英这一回真的笑了出来,哎呀,一成,你会不会记错了呢。你看,这房产证,土地证,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乔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两张纸,推到一成面前,当然,这个是复印的,原件在我这里。一成,我一个寡妇人家,背井离乡,侍候你父亲一场,也不容易,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特别是后来,你们跟老头子呕气,一撒手把他全推给我,不是一天两天啊,我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们的妈,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个手指头又把那两张纸推回到曲阿英的面前:所以我说,您可以拿走老头子的钱。那个我们几个儿女完全没有意见。可是,您还是没有弄明白,我手里的这份证书才是真的,老头子那里的那份不是。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找权威部门来认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头子的证书是假的?他当时可亲口跟我说过,这房子是他的。人嘴两块皮,这个时候,人已死了,死无对证,你说什么都是可以的。你在电视台做事,见得多识得多,想要骗我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还不是一句话。
四美插嘴道:你不要糊涂,老头子的嘴里,有几句真话?你跟他不算久可也不算短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头子嘴里有几句真话,这话可是正正地撞在曲阿英的胸口,老头子说过几句真话呢?她想,她还真不清楚。人就是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谁知道谁的心里放了几句真话,这真话从嘴巴的两块皮里翻搅一通出来后又剩了几句是真的。
一成接着说:我会陪着您一起去鉴定,我的话您不信,公家的话你总该要信。等事情弄明白了,咱们再谈搬家的事儿。这事儿,不急。您看,您是孤儿寡母的,我妹妹也是单身带一个孩子,这种苦处,您最能体会,还希望您能体谅,我得替我妹妹打算打算。
曲阿英握了一手的冷汗,她知道她是输了。但是输也要输得有个架子在,她想着,她一个寡妇人家,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自然有点斤两也自然有点担当,那我们就去找公家人鉴定一下,她说,要是我的那份是假,二话不说,我卷铺盖走人,要是真的,对不住,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曲阿英说着,慢慢地直了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知道她是输了。她得端着架子把这两步走完。别叫人看笑话看得太得了意。
乔一成在办完这件事之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没有去上班。第三天,他去上班了。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天他得去单位。
原本乔一成是新一任副台长的侯选人之一,因为上一次的嫖妓事件,一成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
这一天,是新任台长副台长宣布就任的日子,乔一成坐在宽阔的电视台演播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与众人一起鼓掌。心下一片坦然与宽慰。
就在台领导竞聘全部结束的那一天,台里镇重地发布了一个公告,替乔一成同志正名,洗清了有关他嫖妓的声名,并将此公告发布在西祠记者论坛里。
一个月以后,曲阿英一家子搬离了乔家老屋。
曲阿英的儿子还要拼着闹上一场,曲阿英说:儿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乡下时,爱打的那种麻雀牌?儿子,输了就是输了。洗一把牌我们重新打,赖皮算怎么回事?
曲家母子们搬离了乔家,临走前,乔一成又交给曲阿英一笔钱,说是乔家子女们凑给她的,为了她曾为乔祖望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二强跟曲阿英的儿子说,要是你还想做下去,自然可以在我的店子里继续做。
乔四美搬回了老屋。兄弟与姐姐帮着她搬的家。
三丽说:这屋子如今宽了,四美你不怕吧?一个人带着孩子?
四美说:我不怕。我从小在这里,怎么会怕?小时候怕鬼啊怪的,一把年纪了哪会怕?
而且,四美想,在这屋里过世的人,好也罢歹也罢,总是自家的亲人,是妈,是爸。
一道到这老屋来的,还有一个人。
南方。
南方是回来给老头子上坟的。
葬礼那会儿,南方正在外地出差,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次回来,是参加乔老头子骨灰入土仪式的。
乔家的几个儿女们商量了,还是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一处。
这一天的午饭是在乔家老屋吃的。
这堂屋的顶上原本有一块一米见方的玻璃天窗,多少年了,那玻璃被一层足有半寸厚的泥灰给糊得一点光也透不进来,二强在早两天里架了梯子上去给那天窗换了扇玻璃,滤了一层蜜色的暖阳直照进来,堂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三丽快活地说:亏你还记得这扇窗,二哥。
一成笑道:他怎么会不记得。小时候,他晚上起来在桌上的纱罩子里偷东西吃,不敢开灯,全靠这一扇窗透着的一点星光来照亮。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才吃了饭,三丽便推着乔一成,叫他跟南方姐出去逛逛,不是说南方姐的新房子弄好了吗?不去看看吗?
南方与一成沿着街道缓缓地走,南方说,听说你们台里换了新的领导班子?
一成笑说是的。
南方说,不必遗憾一成,你不适合那个。
一成忽地起了玩笑的心笑问:为什么?
南方也用轻快的玩笑的调子说:你的气场太正。
一成朗声笑起来:这是宋青谷同志的口气。
南方也大笑起来:苞谷是位好同志。
一成说,好同志遇上了新问题。前段日子苞谷去教育系统做一专题,准备冲击今年新闻总署的大奖,采访了若干学校,有一天忽被一小学老师收服,如今正在通往二十一世纪新好男人的光明大道上不断前行。
南方笑得直不起腰来,马上打电话给宋青谷以示祝贺,说,加油苞谷,做一架爱情天空里的战斗机!
两个人在大街上笑得如同两个孩子。
一成忽地说:谢谢你,南方。
南方回过头来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眉眼,她把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张恬静的笑脸来:清者自清一成,这世上总有黑白是非。
一成啊了一声,别过头去,好半天问:这么相信我?
南方说,我是信我自己。项南方别的没有,眼力还是有的。乔一成是什么样的人,项南方岂会不知道?
秋末初冬,天色暗得早,两个人不知不觉得就走到了秦淮河畔。河水浑浊,带着咸湿气,隔岸有灯光亮起,光亮散落在河面上,在河水波漾间碎钻一样地闪着。
一成问南方,冷不冷?
南方答非所问,说,一成你看这河,治理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理想。不过,到底是好得多了。依稀有了当年浆声灯影的韵味了。
一成伸手揽住南方的肩,没有做声。
一成,南方又说,生命再痛苦,再无望,总还是有一点光明的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挣扎,拼了命似地伸手抓住。
一成与南方紧紧拥抱在一起。
南方轻声说,以后你要有什么事,要记得第一个让我知道。
二强在这一年的年底终于去了东北,说是要把马素芹带回来过年,跟智勇一起去。
四美的女儿戚巧巧,被市小红花艺术团录取。
这小姑娘乌发明眸,身姿轻盈,容颜美丽,双臂伸展来比身高长出不少,双腿并拢来没有一丝缝隙,天生的舞者,还特别地安静,总微笑着,即便是站在角落里,也一样光彩照人。四美打她四岁起便送她去学跳舞,她的乐感与肢体感觉特别地好,说起来,这还是常征的弟弟常有有有次无意间发现的。
女儿住校以后,四美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闲。于是她拿了大假,跟三丽说她要去一趟西藏,现在去拉萨通了火车了,比当年不知方便了多少倍,年前去走一走,赶回来过年。
三丽诧异地看她一眼,四美笑起来,姐,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你放心,我不会再糊涂一回。
三丽沉吟半天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孩子现在前途好,他也年纪不小了,也应该改过了。
四美笑了:姐,人一辈子傻一次就很够了。我只是去看看那地方。
看看曾经为了一个人所走过的,千山万水。
这是二零零七年的年底。
就那么巧,等二强与四美先后回到南京的第二天,便开始下雪。
零八年的年头,南方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这个城市,一片银白。
6
零八年开始,乔家的孩子们过了这么些年来最安稳最踏实的一段日子。
二强自马素芹回来以后,便将自己的那家小饭店重新装修了一下,本来二强说,弄得高档一点儿,换上一色的西餐台面,小小的方桌子,上面铺上桌布,弄个小花瓶,再点上蜡烛什么的,马素芹不同意,说,我们这个店子靠近学校,学生娃来吃饭就是图个便宜味口好,弄得不土不洋的,把客人吓跑了。不如干脆家常到底。
于是小店的装修便走了极平民的路子,桌椅凳子做旧,四壁青砖的墙,纸灯笼,屋梁上挂几串辣椒蒜头,且是干净,全是家常菜色,还给学生包饭,生意越发地好了。
二强留下了曲阿英的儿子在店子里帮忙,这两人,倒正经做起朋友来,本来二强也是愿意让曲阿英的儿媳妇在店子里做的,可是那年青女人死活不肯,自己找到一个活儿,在一家卖汽车的店里擦玻璃,四美有一回在街上碰见她,她红润的脸上惭惭的笑一晃而过,大方地与四美打招呼,告诉四美,曲阿英现在包下一间报亭卖报纸杂志,日子还是不错的。曲阿英儿媳妇又说:四美姐,你替我谢谢乔大哥。是他找人帮我妈包下报亭的,我们一家子谢谢他。
四美微微吃惊,料不到大哥背着他们竟然这么做。
四美觉得大哥这个人哪,活像一个热水瓶,外头凉,里头烫。话又说回来,这种人,不讨好的,这年头,你看还有多少人在用热水瓶?全改喝纯净水了。四美把这番话说给三丽听,三丽笑她现在竟然开始哲学思考了。
姐妹两个人哈哈大笑。
最近有人给四美说了个对象,对方年过五十,儿女都在国外,自己办了一个工厂,专接外单服装和运动鞋的加工,做得相当不错,竟然称得上是一个大款,本人长得也不寒碜,五十多了,背不驼,肚子也没有胀大如鼓,收拾收拾也是像像样样的一个男人。他对四美十分满意,四美只一个小女儿,孩子又漂亮又省心,无父母,兄姐们各自有家有工作,无拖累。可是四美见了人家一两次之后,竟然回绝了这门亲。兄姐们颇有点不解,二强开玩笑地说:大款哎,是开玩笑的吗?一套别野在郊区,出门就是小汽车,想买什么好衣服也不用算计来算计去,眼睛眨都不眨就买了。
四美嘎嘎地笑,说二哥你从小说把别墅读成别野,到今天也不改。我告诉你们说,嫁大款,就象抢银行,钱来得快,可是后患无穷。我现在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女儿由国家培养,我每年存点钱就出去旅行一下,看山看水比成天看着一个男人强得多了。
笑倒了一屋子的人,乔一成想,料不到乔四美有一天成了乔家几个儿女中最为豁达的人,可见人傻不要紧,只要不傻一辈子就行。
三丽与王一丁住的那片老房子被政府征了地,他们拿到了一笔房贴,加上积蓄,两人买了新房子,现在正在装修,夫妻俩带着孩子,在老屋里临时过渡,跟四美做伴。叫乔一成奇怪的是,三丽他们挑的房子,竟然与南方新买的房子在同一个小区里,隔了三幢楼。
乔家几个孩子中,现在最不顺心的,是乔七七。
七七的女儿,那个小乔韵芝的小姑娘,得了一种怪病。
其实早两年,七七也发现了她的这个毛病,小姑娘跟她妈妈去超市,偶尔会在口袋里塞一点小东小西的回来。有时是一块小橡皮,有时是一包小头绳。那个时候夫妻两人只骂了女儿几句,也没太在意,小姑娘被吓了两回,也就没再乱拿东西。铃子走后,小姑娘的这个毛病开始发作,有一回在超市被当场抓住,七七赔了钱道了歉,可没过多久,她竟在学校里犯了事,趁着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开庆祝会的机会,一气偷了六个班级的东西,其中有一些挺值钱的数码用品,还有现金,统共算起来,有几千块钱。学校把家长找了去,由校长亲自出面,跟乔七七郑重地谈了,希望他能好好地重视孩子的这个毛病,必要的话,可以带孩子去看一看心理医生。不然,学校考虑要将乔韵芝除名。
这事儿过了没两天,乔七七在一天下午接到了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吓得魂飞魄散,腿抖得走不得路,叫了辆车赶到学校。
乔七七看见他的女儿,十二岁的小姑娘乔韵芝,坐在学校顶楼平台的边沿上,双腿挂在外面,一把长发散了,在风里吹得四下飞散,裹了一头一脸,乔七七看不清女儿的样子,只听见她尖厉的,带着哭音的叫声:你们谁都别过来!谁过来我就跳下去!我跳下去!
在那一刹那间,乔七七回忆起,乔祖望临死前的那一夜,他冰冷的,干而硬的手在自己脸上抚过去的感觉,那腐的,温的,臭的死的气味儿扑在自己的脸上,那是乔七七头一次离死亡那样近,乔七七才过三十,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那个东西远远的远远的,在长路的尽头,他得走多久才走到那里,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乔七七活到这么大,似乎从来没有专心地想过什么事,他只是活着,顶了个活人的脑袋,可从来不想。
这一天,乔七七正有点感冒,浑身火烫的,脑子却在这一刻格外地清明起来,他对着女儿走过去,叫着女儿的小名,芝芝,芝芝,你下来,到爸爸这边来。
他张着手,爸爸这个词从他的口里冒出来,好像是个实在的东西,骨碌着在他的嘴里打着转,他尝着这两个字儿的味道,想起他多少年里都一阵一阵地发着懵,不明白家里的这个小东西,打着辫子,穿着花衣,在屋子里来来去去的小姑娘是打哪来的,是怎么回事。
乔韵芝并不理她的爸爸,往下探探脑袋,引来一阵压抑的惊呼。
忽地,有一道人影从乔七七身边掠过去,一个人冲到平台的边沿,坐在乔韵芝身边,风很大,乔七七耳边呼呼的灌满了声音,轰鸣着,他听不见那人跟他的女儿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在动,然后,他看见那个年青的男孩子抓了乔韵芝的手腕,把她拉了下来,身边的人蜂拥而上,抱住跌倒在地的小姑娘乔韵芝,有人低低地哭。
乔七七僵在原地没有动弹,他觉得,他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悠悠地冲着那青白的一片冬日天空飞了过去,他身上的一部分消失了,可身体却奇怪地变得更加沉重,就像他过往的三十年的日子,嗖地一下子晃过,剩下的日子却更长得没有了尽头。可更怪的是,他却好像看到了那个尽头,他的小女儿在刚才的一刹那里,就站在那个尽头上,他清楚地看见她飘飞的长头发,和冷冽冽的眼神。
救下乔韵芝的,是她年青的班主任老师,乔七七认识,非常年青的一个人,这小老师也是吓得不轻,可还撑着陪着乔七七处理完了事情,送他们父女俩回了家。
这件事情,乔七七没有告诉齐唯民。这是他头一回有事儿瞒着他。
齐唯民的母亲,乔七七的二姨去世了。
她糖尿病,拖了好多年,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之后,老太太突然清醒,看着身边的儿子儿媳与小孙子,问了声,七七呢?没有等到回答,也没有看到赶过来的乔七七,就那么闭了眼。
齐唯民的继父,那个与二姨生活了十来年的老头,守在医院太平间前,他说要再陪一会儿二姨再回去。等齐唯民和常征办好了手续过来找他时,发现他坐在长椅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齐唯民足有两天两夜没有睡,终于下决心,将母亲与继父合葬在一处。
工人用盖板盖严两只并排放着的骨灰盒,用水泥抹严边隙,齐唯民看着墓碑上黑色的新鲜的两个名字,再看向远远的东南角,他的亲生父亲就埋在那里,他觉得父亲在看着他们,看着这一个雪白的崭新的墓碑,父亲爱过的,和一起生活过的两人女人,都离他远远的,远远的。他们经历的那一段岁月,灰飞烟灭,永不回来了。
等齐唯民忙完了一切,乔七七才告诉他,他把游戏室包给别人做了。
乔七七把女儿留在家里呆了一周的时候,父女俩人连大门也没有出,饭菜都是打电话叫的外卖。小姑娘坐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安静地绣着十字绣,绣了七天,绣成了一个靠枕套,乔七七枕着这个枕头,枕在女儿细密的针脚上一夜未睡,第二天开始,他每天陪着女儿一起上学,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跟女儿一起听课一起放学,陪着女儿一起做功课,一直到这一个学期的结束。
春节过了,眼看着十五元宵就要到了。二强跑去找乔七七,说是叫他十五这一天一定要回老屋跟哥姐们一块儿吃个饭。
那一天,乔一成喝了不少的酒,也许实在是喝得多了点,乔一成觉得坐在身边的弟妹们的身影都飘飘乎乎的,在映在水里的倒影似的。四美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硬留他在老屋住了一晚。
乔一成睡在熟悉的屋子里,这一觉特别地沉,梦都没有一个,一片单纯的漆黑,浓厚得化不开。第二天一早,乔一成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屋子里晃,听得她说:起来了,太阳晒着屁股了。
很轻柔的声音,道地的土腔。
乔一成微笑起来,喊了一声:妈。
他想起,这好像是一个周日,他睡到很晚,妈妈叫他起床,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想着这一夜的长梦,梦见他长大了,上了大学,寒窗苦读,范进中举似地考上了研究生,梦见他结婚了,还不止一次,梦见他的弟妹们,一个个,长手长脚,都添了岁数,面目不复他所熟悉的少年的青涩稚嫩。梦里头,他们哭,他们也笑,他们过着日子,日子里有人来了,后来又去了,他还梦见自己与一个女子在河边走,河水拍岸,温腻的水汽,河面上散落的灯光,还梦见一场又一场的葬礼,有人痛哭,但是他一点也不悲伤,因为他相信那是梦境,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一切都不与他相干,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却是一个周日,他不用上学,作业也做完了,母亲一定在忙着烧早饭,身边的兄弟也还在睡,一条腿搭在他的肚皮上,他的妹妹们睡在旁边的小床上,骈头抵足。
乔一成满足地往被子的更深处缩一缩,又叫一声:妈。
有小姑娘的声音响起:大舅舅。
一张美丽的小脸出现在乔一成的视线里。细软的头发扫在乔一成的脸上。
小姑娘乖巧地问:大舅舅,我妈问你早饭想吃什么?稀饭还是豆浆,油条要不要?
乔一成慢慢地对准目距,看了又看,认出是难得放假在家的外甥女戚巧巧。
乔一成慢慢坐起身来,好半天,终于笑出来。
都要,他对戚巧巧说。
这一天是周日,乔一成午后去了南方的新房子。
装修已做好了,大方舒服的风格,一切崭新却又带一分尘世的亲切,倒像是人离家了一段日子,拎了行李重又回来了。
南方看过,很是满意。
乔一成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走过,快乐里头有一种深切的疲惫。
大约还是宿醉的缘故。
乔一成到卫生间里方便。
有点头晕,他把头抵在墙上。下身忽地一阵尖锐地刺痛。
接着,他看见抽水马桶里一片血红。
7
乔一成用了一周的时间,处理了一些事情。
事情办好了之后,他在中国银行里租了一个保险柜,把所有的文件收进去,那只小小的银色的钥匙,乔一成把它在手心里捂了好一阵子,这一段他的手心总是这样滚烫的,干的,手心的纹路浅淡而散乱,乔一成想直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神叨叨的,成天给人看手相,他还记得那小个子的男生在看了他的手相之后,露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反正你这个人吧,一辈子会有人疼。
最终,乔一成把小钥匙装进一个信封,封了口,信封上写了项南方的名字。
乔一成这些天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转了个遍,他走过他曾经生活过的一个一个的地方,最初与叶小朗租住的小区,坐落在安静的浓萌蔽日的西康路上的项家小院,电视台的周围,母亲原先工作过的厂子所在的街道,小时候常玩的地方,完全地步行,一寸一寸地丈量他前半生生命的痕迹,这才真正切切地明白什么叫沧海桑田。所有的地方都不复当年的旧貌,拆掉的房子新起的楼,砍掉的树桩上甚至新发的枝芽都茂盛蓬勃了。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寒冷,路边堆着未化的雪,污脏的,成了灰黑色,鼻尖全是清冽的雪气,板结的地面,一步一滑,让人联想起人生的艰难。
路经曲阿英的报亭时,乔一成看到了她,对着她点一点头,曲阿英略有点局促地也点一点头。弯下腰去。
过一小会儿,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矮墩墩的,步履还不大稳,抱了一大摞报纸,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仰头看着乔一成,乔一成冲着他说:给我的?
小孩子手上的报纸大约是拿不动了,差点落地,乔一成给接过来。谢谢你啊。
小娃娃笑起来,口水落下来。
最后,乔一成回到乔家老屋。
家人与邻居都上班去了,小院冷清幽静。好像只有这里无甚大的变化,无非是多出一小间依墙搭建的小厨房或是储藏室,院墙上湿滑的苔痕,枯的爬山虎枝,院里一口大缸,半缸水,上面漂着极薄的冰,映着一方天,乌澶澶墨沉沉的。缸里的鱼在这一个冬天里全冻死了。
还是变了,老屋原先的花窗换成了推拉式的钢窗,廊下突出一个空调的外箱,像人颏下起的一个大包,稀脏的,原来的燕子窝早就不见了踪影。
乔一成在老屋门前站了许久。
时光嗖嗖地从耳边流过,少年时的乔一成推门而入,进得门来,却已是年过四旬的男人了。
当时那少年,茕茕独立,无比惶恐和哀伤,生命里的障碍这样多,而日子一望无尽。
然而日子也终于走到了这么一天,他曾以为四十岁久远得永远不会来。
在乔一成的记事本上,记下了如下一行:
二月六日办妥银行所有事宜
二月七日所有文件存入保险箱,钥匙将来交南方
二月十日约宋青谷吃饭,品尝苞谷推崇之东北酱骨头
二月十二日入院
乔一成得了肾病。
确诊之后,病情发展得很快。
医生建议透析。医生说,越早越好,特别是早期开始腹膜透析,可以充分发挥原有肾功能的作用,效果会更理想一些。
三月初,乔一成第一次透析。
过程漫长痛苦,乔一成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才结束。医生说,怎么可以没有个家人在身边?怎么可以?
透析过后,效果似乎还不错。只是日复一日地吃着医院配给的食物让乔一成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乔一成提出出院回家去疗养。医生也同意了。
乔一成在病房上迷糊地睡去,朦胧梦里,他端了杯热茶站在窗前慢慢地喝,茶杯晃了一下,洒了他一手茶水,湿碌碌。
醒来发现,手心果然湿润而温暖。
有人伏首在他手上,在哭。
乔一成动一动手,那人抬起头来,一张泪渍渍,眉目间皱起无限哀伤的面孔。
是三丽。
随后有人进病房来,身架宽大,鞋声拓拓。
是宋青谷。朗朗的声音,说,跟这里的主任打了招呼,即刻就搬一个单人病房,并斥乔一成这么不声不响地自己一个人来住院十分愚蠢。
你当你在演八点档?宋青谷说。
兄弟姐妹们都过来了,团团的一屋子的人,宋青谷不由得又说起自己的英明来,若不是换了病房,哪里呆得下这么许多人?
从这一天起,陆续有亲戚同事来看一成,来的人无不轻言细语,所以虽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会儿便走了,不想妨碍病人休息。
二强夫妻两个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肾病病人的食谱,郑重地请医生看了,天天做了送过来。
三丽拿了一张大白纸,细细地排了个时间表,兄弟姐妹几个轮流来陪着,保证病房一刻也不会空着无人。
七七请三丽把自己也排上,三丽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来看看大哥就行了。齐唯民说,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没事的。
有天七七来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说她打水去了。七七一个人面对一成时,总有一分尴尬与瑟缩在,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着床沿坐了半个屁股,没过一分钟便站起来说去帮着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门口看见四美,趴在窗台上,脚下两个热水瓶。
四美在哭。大颗的眼泪扑簌簌落在窗台上,一个一个湿的小圆点子。
七七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走上去,搂着她的肩,她回过头,肿得桃似的眼睛看着七七,微微有点惊,愣了一愣。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时又涌了一眶的泪来,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脑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磕。
七七拎了两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门口站住,七七说,四姐,你别进去了,给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里难受,我就说你接了个电话先走了。
四美点头,走两步回头,问七七:你刚叫我什么?
七七有点磕巴:四......四姐。
四美脸上忽地透一点笑意出来,说,小七你回头也叫大哥一声,我没听你叫过他。
七七脸上红了一下,微笑着说: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十点多才走,因为项南方回来了。
项南方只见过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个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声,说自己先走了。
过了没半分钟,七七却又推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突兀又含糊地说: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着看着七七出去,又笑着转过身来,说,你这个弟弟挺可爱的,这么大个人,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一成看着南方,半天才说出一句:南方,你来了?
南方微笑着,也过了半天才答:一成,你不够有信用,你答应过的,若是有事,要让我第一个知道。结果我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一成嗫嚅着,内心百感交集,不能成言。
南方于是又笑:青谷人真好,这病房安排得很好。你好好地养病,不会有事的。对了,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肾病专家,最近他会从北京过来,帮你会诊。
一成说:这可怎么好意思?
南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成,你从来都是怕欠别人的情。可是,人这一辈子,哪能真的孤独到老,谁也不求,谁也不靠的呢?生而为人,本来就是要吃尽千辛万苦,身边有人相互帮衬照应,彼此扶持,是福气。
一成不语,拉了椅子,叫南方坐下,剥了一个金灿灿的大桔子,递到她手里。南方低头半晌,忽地说:一成,我就快回来了。
你说什么?一成问,回到南京?
是的,我申请去教育局。想做一点实在的事。
可是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一成说。
南方突地转移了话题,我有个大姐你是知道的吧,就是跟我和北方不同母的那个。
一成点头。
南方不急不徐地说:你可能不清楚,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那年代,人们也没听说过要测智商,就觉得她学东西特别快,过目不忘。后来我父亲认识了一个德国回来的学者,他跟我大姐接触后说,给孩子测个智商吧,兴许这是个神童。谁知真的测出是神童之后,大人们都觉得我大姐好像反而慢慢地迟钝起来。书也读得一般,上一个一般的大学,做了一份一般的工作。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大姐是真正聪明人。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她说,她要做一个一般的人,嫁一个一般的人,过一个一般的人生。也许混沌也许缺少荣耀与光彩,可是比较容易接近幸福。当时我还反驳她说,一般人可也不容易幸福,她之所以能接近幸福不过因为她有一个不一般的家。我记得大姐当然笑起来,她说,可不是。在不一般的家里过一个一般的人生。谁叫我命好,命好,就可以多一点选择权,只不过每个命好的人会拿这多出来的选择权做不同的事,有人拿来挣钱,有人拿去争权,以便多出更多的一些选择的权力。而我选择一种我想过的日子。所以我就幸福了。
一成听南方低缓地说着,午间的阳光直照进病房,因为映了屋顶未化的雪色,格外地明亮,落在南方浓黑的头发上,光线亮,可以看见南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她也老了些,可这一点老态愈加柔和了她的五官,眉目里一派清明。一成想,这是南方,他曾经的妻。项南方,在他最困苦的时候,她是他永远的南方。
南方抬起眼笑着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不懂得大姐,我只觉得工作学业以及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证明给所有的人看,是我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最好。人生里没有什么比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一直到我遇到你。
对了一成,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
一成温柔地说:羡慕我享一份世俗的快乐。
南方点头,却又摇头:你明白可又不能真正地了解呀,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我觉得你真好啊,我最羡慕的就是你跟你兄弟姐妹之间的那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人要独立要自强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任何人,因为谁在最关键的时候谁都可能靠不住。我们有家庭之爱也有兄弟姐妹之爱,可是从来没有觉得谁离了谁就不能活。我们彼此如同四肢,如果断裂,自然是要痛彻心肺的,可是,还是活得下去,还会慢慢适应。可是,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们,看上去却也并不是深情款款,然而分离时便如同从彼此的身上把彼此剥离。你们是精神上的连体儿。当时我想,这真不容易,这有多好啊!
一成握住南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只是这种幸福怕是我再不了多久,南方,我托一个事儿......
南方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先不要说这个。我不相信就到了绝望的时候。
人总有这么一天,南方。我一辈子,很走运了。
以后的日子会有更多的运气,相信我一成。运气,幸福,好日子,就在你前头,可是你得走过去,他不会来就你。你得走过去。
这一天晚上,南方留下来陪夜。
半夜的时候,一成睡不透,听得一旁的床上有微泣的声音,黑暗里游丝一样。
一成试探着叫:南方?
那边便安静了下来。
一成又叫:南方,南方。
听得悉索之声,是南方。
一成往一边让一让,空了半张床出来,南方坐上来,靠着一成。
一成说,现在才明白,我过去错得有多厉害。
南方似乎笑了一声,鼻间一点涩意,低声说:都有错。我错在不够坚定,你错在不够相信。
一成捏紧了南方的手,在心里说:谢谢你南方,谢谢你。
谢谢你爱我,虽然过去我真的从来不敢相信。
原来灵魂一直这样不由自主地卑微着。
一周后一成出院,可是这一年的五月里,一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五月中旬的一天,四川发生理氏八级大地震。
乔一成却多半在昏睡中,在世界看不到的地方倍受折磨,而世界亦在乔一成看不见的地方满目苍荑。却都在疼痛中缓缓地愈合着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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