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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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好,你怎么会死?”
汪香留被了了一句话问得无言以对,汪老三不知了了在跟谁说话,他只能以父亲的身份斥责她:“不要提你妈!你妈早不要你了,她要是还要你,咋不来接你?咋不管你?”
这话伤不到了了,却令汪香留如鲠在喉,是啊,妈要是还要她,咋不来接她,咋不管她?
了了却不为所动:“所以你的钱是不是她给的?”
汪老三否认:“不是!大人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外头不还有衣服没洗?你要没事去把衣服洗了,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懒,我看你以后还咋嫁出去。”
了了说:“容貌尔尔,邋遢酗酒,瞧着也不像有学问的。”
她拥有汪香留全部的记忆,哪怕是汪香留自己已经遗忘的,了了也很清楚,更何况陶晴好离开时汪香留已有八岁,对母亲的记忆很清晰,那是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女人。
她谈吐得体,会讲外文会念诗,无论干多少活,每日回家必定会洗澡换衣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干干净净,她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要用清水过两次,盛饭之前,要用热水烫一遍碗筷。
她不骂街,也不背后说人坏话,更不重男轻女,哪怕是对汪小霞汪小云也很好,她坚持让汪香留去上学,用攒下来的碎布给女儿缝书包——她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她像一块白玉陷入淤泥。
一点一点的不同汇聚一处,陶晴好就成了异类,“假干净真矫情”,“资本主义做派”,“装模作样”之类的话总是如影随形跟着她,她在村子里交不到朋友,汪老三连小学都没读完,夫妻俩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所以机会一来临,陶晴好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因为她对这里毫无留恋可言。
汪香留所知有限,了了不能确定离开后的陶晴好是否愿意与女儿重逢,但她当初既然留下汪香留也要离开,足以说明自由对她而言重过一切,因此了了没有去找对方的打算,她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女人可以读书,只不过所受到的阻力大多来自家庭,这对了了来说算不上什么。
汪家人对无情的陶晴好怀恨在心,他们没有刻意在汪香留面前说她坏话,但那言语神态所流露出的点滴,以及父亲的巨大变化,足以令汪香留意识到一个事实:母亲嫌贫爱富,抛夫弃女。
所以她下意识忽略生活中一些古怪的地方,比如父亲汪老三哪里来的钱天天喝酒,奶奶汪老太又怎么会时不时拿些高级点心跟麦乳精给家里的兄弟打牙祭,甚至于大堂哥汪兴军上学期开学还穿上了高档布料做的新衣服。
还有就是,被汪老三塞在床板下的存折,那上面记载着陶晴好每个月给女儿打来的钱。
汪香留在家打扫收拾时是见过的,可她有一种神奇的愧疚,那就是母亲抛弃她们爷俩走了,自己在家里便抬不起头,自己得替妈赎罪,饭最好少吃,活还得多干,出门在外,甚至不敢跟人说话。
一切不合理的,令人怀疑的,她都会自动将其合理化,拼命把罪往自己身上揽,她不怪醉生梦死的亲爹,也不怪重男轻女的奶奶,更不怪抢了自己资源的堂兄弟,她只怪她妈。
汪香留听见了了这样批判父亲,就想给汪老三辩解,但了了抬手封住她的嘴,对汪老三说:“存折我看过了,从前两年起,没算上寄来的东西,每个月她都给一百,钱呢?”
汪老三怒道:“我是你爹!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了!你妈心里要是有你,她早回来带你走了,她压根不管你,还能给你打钱?”
了了说:“你不用诓我,到底给没给钱,咱们去镇上邮局查一查就知道了。”
汪老三觉得她异想天开,他舍不得打闺女,也不想跟她谈陶晴好,转身就朝自己屋走,准备回去睡一觉,结果了了拦住他去路:“去把外面衣服洗了。”
汪老三:“你说啥?”
“你一个年过四十的大男人,成日无所事事,洗几件衣服怎么了,这么奸懒馋滑,以后也不知哪个老实女人愿意要。”
这话汪老太骂了了的,她现学现用,专门扎汪老三的心。
自打媳妇走了,汪老三感觉天塌地陷,饭不想吃觉不想睡,闭上眼就是他媳妇那俊俏又温柔的模样,汪老太找不少人给他说对象,汪老三都没兴趣,那些女人哪里比得上晴好?闺女还在这,他还在这,他觉得她不至于那么心狠,真就一辈子不回来了。
所以他报复性地把好东西都送出去,他就不信,媳妇要是知道他们爷俩现在啥样,能置之不理!
可惜每次他顺着包裹上地址寄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陶晴好从未回过信,但每个月的钱跟吃穿用的却无比准时,知道闺女读初中,她还寄来不少首都那边才有的资料,汪老三越是看见这些,越是回想起她的好,同时也就越是难受,越是怨。
她走的时候,可是把肚里的娃儿给打了啊!那么大个娃……有鼻子有眼睛的,她咋就下得去手?
了了不知汪老三站那发什么呆,汪老三想着想着,眼圈红了,居然闷声不吭走了出去,端起那一大盆脏衣服,就在院子里洗起来。
河边洗衣服的都是女人,老爷们过去多丢人,他就搁院子里洗,水用完了就去挑,手里那衣服搓着搓着,好像又回到过去媳妇还在的时候,她娇生惯养长大的,汪老三知道能娶着她是自己八辈子修来的福,所以格外珍惜,舍不得让媳妇干活。
洗衣服做饭下地,他通通抢着干,为啥她还是要走呢?
汪香留望着她爹蹲地上洗衣服那一幕,跟着眼圈泛红,她试着张嘴说话,发现自己已经能发出声音,就求了了:“我爹他人真不坏,以前我妈没走时,他对我可好了,我妈要是不走,他不会这样——”
“你两个堂姐,一个叫小霞,一个小云,你怎么叫香留?”
汪香留被问得一脸懵:“啥?”
“你是秋天生得吗?”
汪香留点头,不懂了了是怎么知道的,“……嗯。”
“以前汪家这院子里,有棵桂树,后来你祖母嫌这桂树中看不重用,叫人伐了,改种枣树。”
汪香留震惊:“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了了淡淡地说,“你出生时恰逢桂花盛放,于是陶晴好便为你取了这个名字。”
汪香留初中辍学,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来历,只偶尔听见汪老太嫌弃她这名字拗口,一点都不好听,不像小霞小云叫一次就能记住。
她傻傻地听了了说话,了了问:“你说,你父亲听说过这首词么?”
那当然是没听说过,这几个字写出来汪老三能不能全认得都得另说。
汪香留是有点憨,不是傻:“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你想说我爹配不上我妈?”
“不是吗?”
了了指了指她的课本,汪香留从小学读到初中每一本书都保存的很好,她把它们放在床头的木箱子里生怕弄脏,这点时间,已足够了了将其翻阅完毕,更何况她还有汪香留的全部记忆:“若我是王母,我也要拆散织女牛郎。”
汪香留摇头:“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衡量我爹跟我妈的关系——”
“陶晴好离开了。”
六个字彻底堵住汪香留想辩解的嘴,因为哪怕她说出花来,把汪老三跟陶晴好的婚姻描绘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姻缘,也无法否认陶晴好一得到机会便毫不犹豫离开的事实。
了了问她:“你是恨你妈抛夫弃女,还是恨她没带你走?”
闻言,汪香留一震,泪水自她面颊滑落,小小的雪人很快融化了一点,然后迅速被重新冻结。
汪香留难道不知在汪家日子不好过?她可是汪老太的亲孙女,她也有汪小霞汪小云两个姐姐,她们姐妹三人的确没有过得非常惨,甚至跟其他人家比起来,汪老太对孙女算不错了,不打不骂的,偶尔数落两句。
但下地干活不累吗?大夏天蹲锅屋烧火煮饭不累吗?别人吃完了自己拎着桶去洗碗不累吗?
如果说家境贫寒,需要一家人共同努力倒也罢了,可堂兄堂弟们为什么不用干?他们怎么就能不烧火不做饭,不洗衣服不洗碗?他们怎么就不被要求勤快懂事会做饭?“这么懒嫁不出去”这样的话,怎么没人对他们说?
退一万步说,即便日常生活不用辛勤疲惫,那么陶晴好跟汪老三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吗?汪老三会说外文吗?会弹琴吗?喝过咖啡吗?读过名著吗?能理解陶晴好吗?
陶晴好不走,难不成还得把肚子里的儿子生下来,给老汪家再添一大胖小子,从此后勤勤恳恳变成像赵春梅乔红艳那样,才算踏实?
算了吧,这样的赞美谁爱要谁要。
了了说:“你可以自己走的。”
汪香留哭着道:“我怎么走?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妈不要我——”
“为什么要找她?”了了不解,“你一个人活不下去吗?”
这个世界与弱肉强食的修仙界不同,与皇帝为尊的世界也不同,至少在明面上,律法允许女人读书,也允许女人独立生活。
汪香留抹了把眼泪:“奶都收钱了,彩礼也都收了,我不能走。”
了了没有再说话,她看着汪老三拎水桶出去挑水,又检查了一遍书包跟课本,因为要相人,再加上学期末,汪香留已经一个星期没去学校了,距离期末大概还有半个月,这年头女孩读着读着就不去学校了很常见,老师们一般也不会管,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家里不让读了,管也没有用。
陶晴好走时汪香留还读小学,后来她考上初中,成绩中等,汪老太就不想让她读了,汪小霞汪小云都是读完小学辍的学,家家户户不让女孩读书原因也很简单,一是要交学费,二就是家里活没人干。
再来就是家里有新生儿,女孩去学校,没人带孩子,读完小学的女孩基本都在十三四岁,这岁数算半个劳动力,读书能有啥用,还不如在家里带娃干活。
像汪家就还得再加一条,读书的太多了,男娃读女娃也读,家里家外那么多活怎么忙得过来?而且,也没钱。
汪香留能读初中,那是她赶上了好时候,国家推行九年制义务教育,读初中不用交束脩……不对,了了更正,是学费。
汪香留没能读出什么结果,这也并非是她脑子不好使,她每天除了上学还要干活,跟汪兴军可不一样,喂猪喂鸡洗衣做饭——汪小霞汪小云嫁人后,这全是汪香留的活。
她天不亮就得起床剁猪草熬猪食做全家人的饭,农忙时不去学校直接下地,汪老太认为女娃读书也没啥用,知道自己名字咋写,能认几个数就行了,但她对大孙子汪兴军却抱了极大希望,盼着他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汪老三挑水回来,身后还跟了个人,是个年纪跟汪香留差不多的女孩,了了很快将她的脸与名字对上,这是隔壁家的钱三丫,钱家女人一气生了五个女娃,终于在第六个时如愿以偿接到儿子,遂取名耀祖,光宗耀祖的耀祖,前面五个女儿分别叫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户口本上就这名。
了了还没见过钱耀祖,但她知道钱耀祖白胖胖圆滚滚像只肉墩墩的球,这在人均偏瘦的农村极为罕见,至于他身上的肉哪儿来的……看骨瘦如柴的钱三丫就知道了。
钱三丫跟汪香留一样大,后面俩妹妹四丫五丫要小一点,一个十岁一个五岁,上头俩姐姐也嫁了,她没汪香留运气好,汪香留至少还能去上学,钱三丫小学都没读,她爹妈不让。
以前小学要学费,后来不要学费,不还得交点学杂费?笔啊本子啊啥的不要钱?有这钱留着给耀祖多香呢!
虽然钱耀祖今年才三岁,但钱家两口子已经坚信他们家儿子一定有出息,以后还得靠儿子给养老呢!
钱三丫跟汪老三打过招呼,进门找了了,一见到她,先往外看一眼,见汪老三没注意,小声问:“我听说,你家里给你相看了?”
了了看了一眼她。
这是很奇怪的。
汪香留跟汪老三自称“我”,是受陶晴好影响,但汪家其余人都是自称“俺”,放眼附近十里八乡,除了上学的,自称全是“俺”,钱三丫也一样。
可她现在跟了了说话,自称的是“我”,而且她还知道汪家给相人了,这事儿还没彻底成,钱三丫怎么知道?
钱三丫一跟了了对上视线,颇为心虚:“怎么了?你,你看什么?我有哪里不对吗?”
不问“咋”,也不说“啥”,这跟记忆里的钱三丫不一样。
“找我做什么?”
钱三丫见了了没有继续盯着自己看,松了口气:“没事,就是听我妈说你们家给你相人,我过来问问。”
了了没说话,钱三丫自顾自道:“我觉得你现在不应该嫁人,好歹把初中读完啊?而且你实岁才十六,没满十八,怎么能结婚呢?你爸不就在外面,你问问他,让他帮你说说话呗。”
汪香留感动地说:“三丫居然还为我考虑了这么多……”
说完她一愣,“不对,我跟她不算熟呀,以前她也没来过,更没跟我说过这些话。”
了了冷淡地看着钱三丫,钱三丫被她看得有点发憷:“怎、怎么了?”
汪香留跟钱三丫虽然年龄相仿,话却没说多少句,陶晴好在时,汪香留要上学,陶晴好走了,汪香留除了上学还得干活,钱三丫也一样,天天忙这忙那,哪有时间交朋友?结果钱三丫突然跑来劝汪香留不要结婚太早。
钱三丫这会儿心里直打鼓,哪有人不说话,一直盯着别人看的?怪瘆人的。
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干笑:“那什么,没事我就先走了哈,你记住我的话,千万要记住哈,读书,一定得读书!”
汪香留奇怪道:“三丫怎么突然跑来说这些?这件事没发生过的。”
跑出汪家的钱三丫拍拍胸口,喘了两口气,心想真吓人,怎么跟自传中的不一样?叶先生不是说他继母是个很胆小很安静的女人吗?就刚那眼神,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吃了,安静是安静,可哪里胆小了?
还没到家门口,一阵哭声传入耳中,钱三丫大步走进去,果然看见小妹五丫坐在地上大哭,钱家的宝贝疙瘩钱耀祖正拿玩具一下一下砸五丫脑袋,五丫不敢还手,她哭得越大声,钱耀祖砸的越高兴,边砸边嘎嘎直乐。
钱三丫脑瓜子嗡的一声就炸了,她问:“耀祖,你在干什么?”
说着她把五丫从地上抱起来,顺便假装不在意,偷偷薅钱耀祖头发,钱耀祖头发挺长,这一薅试着疼了,嗷嗷哭。
但他爹妈不在,钱三丫懒得哄,五丫在姐姐怀里抽搭着告状:“耀祖打我……”
钱三丫叹气:“我不是跟你说过,叫你还手?人家打你,你就傻站着任人家打啊?”
五丫哭哭啼啼:“我不敢……”
钱三丫又是一声叹息:“你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要是我哪天不在了,你怎么办?你四姐呢?”
“四姐去洗衣服了。”
钱三丫把妹妹放下,又去河边找人,钱四丫才十岁,蹲在河边大石头上洗衣服,那姿势,钱三丫都怕她一个猛子扎进去,赶紧把人提起来:“谁让你过来的?我不是说留着我洗?”
钱四丫抹了把脸:“你鸡还没喂呢,等会儿爹妈回来,又要骂你了。”
“骂就骂呗,又不会少两块肉。”钱三丫翻了个白眼,“随便涮涮得了,洗那么干净干嘛,走,回家去。”
她瞥瞥四周,悄咪咪低头告诉四丫:“我给你跟五丫煨了个鸡蛋。”
钱四丫闻言,眼睛一亮!
等回了家,打发了钱耀祖让他搁一边玩,钱三丫从灶膛里掏出煨好的鸡蛋,剥了壳掰开,给嗷嗷待哺的俩妹妹一人一半。
五丫年纪小,一口就吞了,四丫咬了一小口,又推到钱三丫跟前:“三姐,你吃。”
钱三丫以前是不馋这些,她想吃啥没有,可到这缺油水的年代,还有对偏心眼的爹妈,别说鸡蛋,就是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肥肉都是好东西,她咽了咽口水,“没事,姐不喜欢吃鸡蛋。”
五丫瞪大眼睛:“三姐,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喜欢?”
四丫白妹妹一眼:“傻子,你懂啥,三姐不是不喜欢,她是要省给俺俩……我俩吃。”
说着硬逼三丫吃一口,不然她也不吃,还知道威胁姐姐:“你再不吃,一会耀祖过来了。”
钱三丫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小小咬了一口,四丫才十岁,她十岁那会儿,还躺地上耍赖要吃垃圾食品呢!但四丫已经啥活都能干了。
钱耀祖跟狗一样,鼻子灵得很,很快摸了过来,遗传自亲爹的眯眯眼在三个姐姐身上来回打量,话还说不轴流,已经知道威胁吓唬姐姐们:“好吃的,我的!”
钱三丫打发四丫五丫出去,很不走心地敷衍:“嗯嗯嗯是是是对对对,都是你的,屎都紧着你吃热乎的。”
钱耀祖哼唧两声出去了,钱三丫捶捶腰,又到了烧晚饭的时候,她以前哪里用过这种土灶,顶多就是去农家乐看过两眼,回回烧火弄得灰头土脸,得亏有四丫。
一边烧火,钱三丫一边走神,她想起隔壁汪家那女孩,按说汪家都能供她读初中,不能直接把人拽下来嫁了吧?希望她能听得进去自己的话,可千万别嫁去叶家受大罪。
叶向阳长得是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嫁过去还不如当保姆呢,当保姆至少有工资拿,当后妈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还受人口舌,吃力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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