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区区贱奴
第二十三章
不,肯定是她看错了。
迟迟揉了揉眼睛,那个传闻中的广陵王殿下,怎么会是她那个温柔真诚又有趣、还说要娶她为妻的小侍卫呢?
一名舞姬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纤纤玉手捧上美酒。
少年一口饮尽。
而后伸出五根手指,将那舞姬牵到怀中,不胜酒力一般,修长的身子微微笼住她。
少年广袖飘飞,乌眸含笑,醉意朦胧,将传闻中的风流多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那舞姬娇滴滴地问他,“奴家听闻,爷前几日看上了一名宫女,魂儿都被勾走了呢?听说呀,爷还想娶她,是也不是?”
少年戏谑一笑,两指抬起舞姬下颌,打量着她艳丽的脸颊。
迟迟清楚听见他笑了,那笑声带着少年人天生的清澈琅琅,肆意风流至极。
“爷怎么可能娶一个宫女?骗她玩玩而已。”
这样轻佻又勾人的模样,舞姬的脸瞬间红透。
而迟迟则是小脸煞白,只觉吹到身上的风都冷了起来。
什么东西硌得手心发疼,低头一看,是她亲手做的那根剑穗,为了做它,她的手指头被扎得流血。
可她用心做出来的剑穗,广陵王身上任何一件物事拿出来,都要比之珍贵百倍。
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迟迟此时才觉,自己以前同他说的那些话有多么可笑。
“玉观音送给你,保佑你长命百岁。”
“这是送给恋人的花。”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如果……他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小郎君。
只是她的见青哥哥……
可是他不是。
他怎么能是广陵王呢?小侍卫怎么会跟广陵王是一个人呢?
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迟迟依旧不敢相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艘画舫,盯得眼睛都酸了,只等着它停下。
然后她跑了过去。
她越跑越快,裙裾飞掠,花香四散。被她撞到的人纷纷骂出了声,可是她都听不见了,眼下,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心里乱得很,慢慢停住了脚步。
有人将刀拦在她面前,她看着他们。
迟迟恍然大悟,这才是侍卫的服饰。他们这些御林军,唯有腰带上绣着的才是血红色的朱雀纹。
到这里,一切似乎都已分明。
她应该转身离开,否则等待她的就是冲撞皇族,是死罪。
大约,确实如那些人所说,她太傻了。傻到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是啊,她怎么就信了?
还是她直觉他不会骗她?因为他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脸,就无条件地相信他。
那样的容貌性情,以及不论在哪里都来去自如,怎么就能一点都没怀疑过他呢?
刀剑森然,提醒着她与那少年的云泥之别。
这些不苟言笑的侍卫,在她与那少年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他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殿下,挥金如土、众星拱月。
而她只是个宫女。
低微的、一无所有的宫女。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这般没有规矩?见了殿下还不下跪。”
少年身旁,那个长相精致的舞姬娇声叱道。
被她训斥,这小小宫女却没有退却,她年纪看上去不大,长得灵动乖巧,甚至有些稚嫩。
小宫女张了张口,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陵王,忽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原来之前靠近你是那么容易啊。”
话里满满的遗憾,听得人心里发苦。
舞姬好奇地看着小宫女,又看了看广陵王,后者笑意寒凉,墨眸如冰。
迟迟用力地呼吸着,浑身都在轻颤。她难受得鼻尖都红了,却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那个让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少年。
他们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她穿着光鲜的衣裙,还特意戴上了掌事因她差事办得好赏的绢花,是她最最喜欢的荞麦花了。
想着万一偶遇了小侍卫,要让他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她想,自己一定要冲他笑,要跟他一起开开心心地过节。
现在真的遇到他了,可为什么她的心情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呢?
这么久,他骗她这么久。
半晌,那少年抬起手来,笑道:“你这奴婢,也是来讨一杯酒喝的吗?本王倒是可以赏你。”
迟迟没有看他手中摇晃的酒壶,而是怔怔地看着他。
“你当真姓施?”
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还是不甘心,还是要问一遍。
好像要亲口听到他承认才行。
“大胆!”侍卫猛地上前,“谁准你同殿下你呀我的?”
少年却没有发话。
那侍卫便不敢轻举妄动。
手里的剑就那么不上不下地举在那里,尴尬非常。
华服少年忽然抬起脚,面无表情从她身前走过。天上开始飘落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
“施见青!”
这一声,让全场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小宫女,她喊得清楚又直白,整个人却用力到颤抖。
她追了上去,胸口起伏不定,眼里写满了执着,“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我都……我都梦到我嫁给你了,我都想告诉你……我愿意,我愿意的。可是为什么,都是假的?”
都是,骗人的。
少年淡漠地掠过她,似有所感地抬起眼帘,看向了画舫之上。
迟迟也随之看去,分明看见一名女子静立在船头。那女子有一张海棠花般的面容。
眉眼之间有几分熟悉,分明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仅仅是站在那里,恬淡地俯瞰着他们,就美丽得像是一副画卷。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场闹剧,仿佛这样的事早就发生了无数次。
一瞬明白了什么,迟迟不敢置信地退后了一步。
脑海中一瞬掠过关于广陵王的诸多传闻。
——除了心尖尖上的那个,其他所有人都是代替。
——可怜那些无知的小姑娘们最后都是心碎离场。
原来,她竟也是么?
也是……其中之一?
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娘亲请人给自己赐过福的。
她这一生都会平安喜乐、所想皆可得。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是娘亲骗了她,还是老天给她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施见青,”她听见自己要哭了,“你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没有。”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一瞬间,她双眼猛地瞪大,心脏疼得紧缩,泪水一滴滴地往下落,沾湿了衣襟。
怎么能没有呢?
他说给她做一辈子的小笼包,说想娶她,都是骗人的吗?
天上开始下雨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雨滴砸在身上,凉得可怕。
喉咙如同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还欲往前走,却猛地一个踉跄,竟是被那个侍卫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地上。
似乎有人在指点,可是说的什么听不分明。
泥泞的雨水弄脏了她精心准备的衣裙。
鬓边那朵雪白的荞麦花也掉落在地,变得肮脏不堪,她想要爬起来,不要那么狼狈,却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
“谁允许你直呼本王姓名的?”
冰冷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蔑视,好像他天生就该是如此。
她能感觉到,他的眸光缓缓移动,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眼睁睁看着他抬起乌靴,踩了下来,毫不留情地踩下去,像是要把她踩进泥土里去,永世不能翻身。
终于握不住那剑穗,手指无力地松开。它残破不堪地趴在泥里,丝丝缕缕的红沿着泥水流淌。
好像一颗破碎的真心。
迟迟忽然想到那一天。
他给自己做小笼包的那一天。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温润的脸孔。
黑纱之下,少年唇角勾着的笑容令人倾心。
她想,他明明夸她烧火很厉害的,怎么可以踩她的手呢?
想到这里,指骨断裂的剧痛才传来。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样太丢脸了,已经够丢脸了,怎么可以更丢脸?
她对不起娘亲,娘亲将她保护得那样好,她却让自己受伤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只要这样,天上的娘亲就看不到了。
她一声一声地在心里说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自己。
“愚蠢至极。”一声嗤笑响起。
“区区贱奴,也配肖想王妃之位?”
那道凉薄的讽刺的声音,终于从头顶落下,像是给她宣判了死刑。
少年无所谓的轻笑着,带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和恶意。
那一刻,迟迟终于死心。
……
“谁给你的胆推她的。”
施见青一脚将那侍卫踹翻在地,是,他惩罚了那个三心二意的奴婢,本该无限快意才是。
但所谓的快意,却只有那一瞬间,过后却没有任何感觉,反而觉得心中微堵。
明明都结束了。
只是为何。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少女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默默流泪的表情呢?
他烦躁地踱步,忽然铿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剑。那剑光雪亮,一如少年漆黑森寒的眼。
“起来!陪本王练剑!”
直到汗流浃背,他才稍微平息了些许。
他蓦地想到,她还欠他第三件事。
终于明白那种难以平静的心绪从何而来。
施见青将剑插回鞘中,低头看着满地的残花落叶。
她还欠了他一件事,没有为他做。
……
此时。
迟迟正扑倒在白芷的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原本只是小声的抽泣,到后面越发克制不住。
“呜呜呜……哇哇哇……”
“姑姑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喜欢别人了。”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以后我都会老老实实的,再也不轻易喜欢旁人了……”
白芷拍着她的背,暗暗叹气,真是可怜见的。
迟迟抬起一双哭得跟桃子似的泪眼:“宫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要出名了。”
大家都会知道,有一个傻乎乎的宫女被骗了心。
这个世道只会钦羡他广陵王殿下的风流薄情,而不会同情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编排自己的话会有多难听。
小小少女蔫巴巴的,哪有之前的一点活泼生气,看来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白芷摇着头给她包扎伤口,“你这伤口不要沾水,相信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了。”她指尖轻点她额头,道,“疼一疼也好,这样你也长长记性。”
“姑姑!”迟迟更加委屈了,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你啊,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眼下这南墙也撞了,可算是能回头了。”
白芷叹了口气,见她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根剑穗,大约是送不出去了的。不过还好,她看上去陷得并不很深,哭上一场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迟迟想不明白,她那么大一个夫君怎么就飞了。
他怎么能是广陵王呢,怎么能不是小侍卫呢……越想越是伤心,就连手指都再次泛起疼痛,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白芷出去一趟带回来些东西,有几瓶伤药,一碗酥酪,还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
“快来吃点东西吧。再怎么伤心也不要亏待了自己。”
“这些都是一位贵人送来的,”白芷顿了顿,“他听闻此事,也对广陵王殿下颇有微词,特地送来这些,盼你能早日恢复。”
果然……
她出名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出的名。
迟迟哀嚎一声,仰头倒在了床榻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生无可恋地呢喃着。
不久,白芷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小笼包一个都没少。
一看,少女把手盖在眼睛上,瓮声瓮气,却很有骨气地说:
“我这辈子都不要吃小笼包了!”
也不会再喜欢会做小笼包的少年了。
还有长得好看的,她也不会再喜欢了!长得越好看越会骗人,娘亲说的一点没错!
第二日便有人跑到迟迟面前冷嘲热讽的,不过迟迟都一副老僧入定、看破红尘的表情,对她们不理不睬。
那些人见没什么乐子可寻,也便渐渐不再奚落于她了。
毕竟每天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络绎不绝。像她这种的,也就新鲜一阵儿。
很快,宫里便张罗起了广陵王殿下的初礼之事。
沮丧了几天以后,迟迟便也不再想着小侍卫了,一心放在了攒钱上面。
要是能早一点出宫就好了,离开这个伤心地,跟着姑姑一起出宫,她们师徒去过简单快乐的日子。
有了盼头,也就渐渐地不那么伤心了。
一天掌事找到她。
“你这香囊,可还有多的?”
“怎么了?”迟迟有些惊讶掌事怎么会问起她的香囊。
掌事便将原委同她一说。
不知是谁传出来的,官家因为某个宫女所佩香囊的香气十分好闻,就跟她多说了一句话。
官家的喜好本就极难打听,这个消息不论是真是假,都很有价值。
掌事道:“既然你有,那我要十个。你手下还有香料吗?这般香囊可还能做?我给你银子,全都要了,这是定金。”
说着就打开荷包,倒了些碎银出来,一股脑塞进了迟迟的掌心。
对于这意外之财,迟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便点头应下了。
几天下来,进账颇多。
夜里枕着那些碎银,梦里都是银子的香气。
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情场失意、商场得意?
太极宫。
几乎人人腰间,都佩了一个香囊,走动之间散发着荞麦花的香气。
江从安的腰上也挂着一个,绣着花草图案,不伦不类的。
察觉到施探微频频投来的视线,他忍不住问道:
“官家可要奴才为您准备一个?”
施探微看他一眼,“不必。”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修长手指轻轻翻过一页。
半晌,少年清润的嗓音响起,“从安,你若不在宫中当差,会想做些什么?”
皇帝鲜少有这般闲聊的兴致。
“那自然是打铁。”从安憨笑着道,“奴才家中开了一间打铁铺子,祖上三代都是铁匠。后来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才进了宫来……也幸得先帝爷与官家的厚爱,奴才才有今日。”
他颇为狗腿地端上一盏清茶:“奴才从前的心愿,便是铸造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兵刃。”
“哦?”
“也许,宫中人人都有如奴才这样的愿景吧,譬如小虎子,”官家难得对这些感兴趣,从安自然是滔滔不绝,“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进尚服局,私下里日日都在那苦练针线活儿呢。”
施探微挑眉,难怪总见那小太监翘着个兰花指,还以为是有什么隐疾。
不过,从安说得倒是不错。便是他的弟弟也有醉心之物,对于奇巧机关的构造,颇有心得。
“从安,你觉得,朕可是无趣得紧?”
“官家怎么会有如此想法?”从安大为讶异,“您是天下之主,怎可与浅薄的凡夫俗子共论。”
施探微却淡淡一笑,“朕若不是个皇帝……”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尾轻轻上扬,似乎在笑。
“大约会是个厨子吧。”
从安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家的话变多了些,如今破天荒地,竟也会说一些玩笑话了。
虽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却又有了一丝属于凡俗的气息。
“小虎子,”
从安踏出太极宫时还是恍惚的,“官家有旨,明日你便离开御前。”
“去尚服局报道吧。”
小虎子也傻了。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谁知道皇帝竟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他立刻就跪下磕头。
“官家大恩!”
那副模样,仿佛在御前做事,是个多么避之不及的差事。
这可愁坏了从安。
平白无故空出一个位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顶替的人选。
或许……安排个御前宫女?
从安摇了摇头,官家那个性子,还是如往常一般,选个小太监比较稳妥。
他背着手踱步走远,官家近来心情好,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松泛了许多。
太医诊脉也道,官家的病情在逐步恢复当中,预计入冬就能大好了。
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继续着。
直到,尚宫拟定了初礼宫人名单。
“什么?”迟迟张大了嘴巴,“我入选了?”
对比周围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她却一脸遭雷劈的表情,怎会如此晦气?迟迟差点脱口而出。
兰儿自从上回被打板子以后,身上便留下了伤疤。
若非如此,她才是那最合适的人选,年纪相貌都合适,怎么也轮不到迟迟。
但,命运就是这般巧合。
偏偏要爱别离、怨憎会。
“这可是皇家的恩典。天大的恩典。”掌事嘀咕道,推了推迟迟,要她立刻对前来宣旨的尚宫跪地谢恩。
尚宫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宫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位置挤破头,这个小宫女算是撞了大运。
“年氏,接旨吧。”
这个恩典,迟迟宁愿不要。
“不,我不愿。”
尚宫脸色一变。
此次入选者共有三名。
尚宫推举上去以后,还要由太后娘娘与广陵王殿下亲自擢选出一名。
掌事只能这样劝她:“这事儿与选秀差不多的流程。除了初选,还有殿选,殿下不一定会选你。”
“但现在旨意都下来了,你必须接,否则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乃是重罪,是要连累家族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要是有人可以替你,便也罢了,可放眼整个尚食局,唯有你最合适。”
林掌事也实在是无能为力,拍了拍她的肩头,叹气道:“也许这就是你的命吧。”
迟迟十分不忿。若是做了初礼宫人,她要再想出宫便难如登天了。
将来若是广陵王娶了正妃,不,不消是正妃,只要一个侧妃,她这样的身份只能任由人家磋磨。
到时候踩死她,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自己是绝对不能做初礼宫人的。
可是她小小宫女,又拿什么来反抗,反抗整个皇室?
迟迟思虑半日,终归还是孤身一人去见了尚宫。
尚宫身旁,站着一个苍蓝色宫装的女子。便是位高如尚宫,也对这位宫女客客气气的。迟迟默默在偏殿等了半日,尚宫才肯见她。
而那名蓝色宫装的女子已然不见了身影。
将来意说明,迟迟伏地拜道:“还请尚宫大人通融通融,将奴婢从名单上划去。”
尚宫皱眉道:“此事已经定下,且已上报太后娘娘,如何能够随意更改?何况,这是多少宫女求之不得的机缘,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迟迟咬牙,从袖中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肉疼道:“这是奴婢小小心意,还望尚宫笑纳。”
尚宫却拂袖道:“此事不必再说,下去吧。”
便是钱帛也不能打动这位尚宫吗?
迟迟一下子也无措了,僵了片刻才缓缓起身离开。一路上,她都在思虑脱身的法子。
忽然——
“等等。”一道婉转如黄莺的女声将她唤住,“你就是年迟迟?”
迟迟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就连尚宫也毕恭毕敬、身穿苍蓝色宫装的女子。
她面若芙蓉,眉眼光艳,红润的唇边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正静静看着迟迟。
就在觅蓝打量她的同时,迟迟也在打量着她。
这就是传说中广陵王那个求而不得的人吗?当日不曾看清,眼下细看,当真是个美人。
难怪小侍卫喜欢她。
“殿下素来行事小孩子心性,若是有伤到你的地方,我替他赔个不是。”
觅蓝福了福身子,半点没有盛气凌人的做派。
迟迟摇头道,“不必了,谢谢女官好意。”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觅蓝不动声色地看着,而后轻轻一笑。
“你不想做殿下的初礼宫人,是也不是?”
那些话她都听到了!迟迟有些警觉,将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觅蓝道:“我知晓,你定是想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的,就算是做个小民的正妻,也比做个妾好。更何况初礼宫人,连个通房都算不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殿下忘在了脑后。”
“随我去见太后娘娘吧。娘娘礼佛多年,甚是心慈,会听你陈情的。说不定就会应允了你,将你从名单上划去。”
“毕竟此事,你也不可能去找殿下。宫规森严,除非他想见你,否则你轻易是见不到他一面的。”
说罢,觅蓝轻轻垂下眼帘。
娘娘虽然仁厚,但同时,也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区区一个宫女竟敢违逆皇命,她恐怕是……有去无回。
这段时日,自己总是不能安心。
一切都是从这个宫女出现以后,发生了改变。
回想种种,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与她有关。
那个荞麦花的香囊,分明是这个小宫女赠给广陵王。
如今几乎人人都佩上了,可是却无人注意到她。
虽然太后娘娘说,官家在宫外所结识的那人早已身死,但假如有万一呢。
世上有那样多的偶然……
觅蓝的眸子沉了下去,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真的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这个小宫女自己的命不好吧。
或许,太后娘娘真的会赦免她也说不一定。
自己也算行了个善举。
觅蓝这样想着,把人带到了宝慈宫。
“进去吧。”她低声道。
迟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并不知晓太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娘娘自从新帝御极之后,便深居后宫、时时斋戒。
如若官家是个宽厚的人,那么娘娘作为官家的生母,定然也……是的吧?
只是,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女官为何帮我?”
“你是白芷要护的人,”
觅蓝笑容有些缥缈,还有点苦涩,“我欠她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是她费心维护的人,这样做我能够心安一些。”
迟迟便没有怀疑了,姑姑也说过,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一起长大、一起在宫中相互扶持。如果是那样的感情,那么会出手帮自己也说得过去。
于是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多谢女官。”
觅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看着迟迟转头踏进宫门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却堪堪擦过她的袖子,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宫女的背影拉长,不知不觉就跟那道总是坚毅地站在前方的人重合。
就像当初那个女子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替她担下那些罪名一般。
觅蓝的手,也最终没有将她拉住。
宫中最需要明白的一个道理,那就是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觅蓝扯了一下嘴角。
白芷,是你太傻了。
在这冰冷的皇城里,什么姊妹情深,两心相依,
都是假话。
……
身旁宫人诵读佛经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声音呢喃,听得人昏昏欲睡。
“回禀太后娘娘,有一个隶属于尚食局司饎司,自称是年迟迟的宫女求见。”
崔太后正在闭目养神,闻言掀开眼帘,“宫女?”
一个宫女到她宫中做什么。
嬷嬷亦是皱眉,“太后娘娘凤体金贵,岂是一个宫女想见就能见,赶出去。”
那人犹豫片刻,“好像是为了广陵王殿下的初礼之事。”
闻言,崔太后皱眉。她是看过了初礼名单的,尚宫是宫中的老人,资历颇深,她推举的人选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年迟迟,似乎是有这么个名字。
只是并非王妃拟选,也不会进入皇家玉牒,何必多花心思,一个初礼宫人,只要她儿子喜欢就好。
她待施见青并不像待皇帝般严厉,凡事只要不过线,便随他去了。
这种事,原本她这个做母后的就不必多插手。
崔氏道:“让她进来。”
她倒要看看这宫女搞什么名堂。
“奴婢拜见太后娘娘。”
小宫女的礼数很是周全,口齿也清晰。太后皱紧的眉头舒展些许。
她缓声道:“你求见哀家,所为何事啊?”
“听闻娘娘最是心慈,仁爱万民,奴婢这才斗胆,求见太后娘娘。”
“奴婢入选初礼宫人,原该心存感激,诚惶诚恐。但奴婢打小就与宫外一人定亲,两心相许,此生非他不嫁,只是那位小郎君突发恶疾,去年冬日便亡故了。奴婢心灰意冷,这才进宫为婢,只愿在宫中了此残生。”
“奴婢年幼时,曾有道人批命,道奴婢命中带煞,恐会祸及至亲挚爱……那位小郎君兴许便是应了这道批命吧。奴婢思前想后,心中不安,实在不敢隐瞒,这才来请太后娘娘决断。”
“奴婢此身微贱,恐怕无福伺候殿下,”迟迟哽咽道,“为了殿下贵体着想,还请太后另选佳丽。”
“若是太后娘娘不肯收回成命,就……请赐奴婢出家吧。”说罢她伏于地面,久久不起。
太后脸色阴沉。
此番言论,有理有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你确实好大的胆子。”她手里捻动着佛珠,和声开口,“不过,既然你心意如此坚决,哀家——”
忽然一声唱喏。
“圣驾至——”
迟迟整个人也僵住了,怎么官家到了?
但很快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母后可有想念儿臣?”
施见青。
不,是广陵王殿下。他竟然跟官家一起到了。
她将头埋得更低。脚步声漫进,身边掠过一人,衣衫划破空气的声响。
一缕遥远的陌生的香气,幽幽传入鼻尖,依稀像是在哪里闻到过,她大气都不敢出。
官家好像在她身边停下了……
“这是?”极为动听的嗓音,分金断玉,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迟迟却感觉在哪里听见过。
“年迟迟。”施见青的声音骤然响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二人相识?”
太后的目光在宫女和小儿子的身上转来转去,倘若这二人相识,那今天这小宫女出现在这就值得推敲了。
“不!”
意识到否认得太快,迟迟连忙把声音放得缓慢了一些,仍旧跪伏在地,软声道,“奴婢卑微粗鄙,怎么可能与殿下这般伟岸的人物相识。”
她说得寻常,却不知为何有人轻笑了一声,那声音似乎是……官家。
不会吧、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施见青怎会没听出这宫女的阴阳怪气。
他冷笑一声,撩开袍子落座,却正好坐在了迟迟的右上侧。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那稳稳叠在额下,包着白布的手上,却是微微一顿。
旋即不知为何,他的气压变得有些低。
皇帝坐于太后身侧,高高在上,宫人立刻奉上一盏清茶。
他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浓长眼睫低垂,似乎对底下一幕视而不见。
崔氏冷道:“那就奇了怪了,不相识,你如何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
她道:“哀家听闻你前几天跟一个宫女……”
施见青道:“母后可真是冤了儿臣了,那都是谣传。至于儿臣为何会叫出她的名字……年侍郎家的女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崔太后向来喜爱此子,闻言也就信了三分,“你啊,要不是成日里不着调,哀家何至于会……”
她忽而一顿,“年若寒的女儿?”
年侍郎家三位千金。大女才高,二女美貌,小女痴傻。
太后恍然大悟,再细细看那道身影,确实,这不就是那日选秀、被她撂了牌子的礼部侍郎小女吗?
当时觉得她举止粗笨不堪,资质甚差。方才却行止有度,言语伶俐,全然不似当日,难怪一时没有认出。
崔太后身边的嬷嬷道:
“落选秀女?若是老奴记得不错,这选秀被除名,又来参选初礼宫人,历朝历代,是没有这个先例的。尚宫擢选时,竟然没有细查吗?以其资质,怎会进入备选名单?莫非是贿赂了上面的女官。或者,选秀时另有隐情——”
这可是欺君之罪!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哦?落选秀女?”
一道茶杯落桌的声响,皇帝忽然开口,嗓音清润优雅。
“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天颜不可直视,此为宫规。
自己如今处境甚危,不能再被拿捏住错处,迟迟听话地扬起小脸,却仅仅是抬起下巴,眼睛始终看着地面。
太后默不作声打量这宫女,倒是比选秀当日长开了一些,容色是不差的,眉眼之间含着一股灵气。
是讨长辈喜欢的长相,她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
身旁之人,却久久沉默。
“皇帝?”
浓长眼睫垂落,遮住里面翻涌肆虐的情绪,施探微轻声道:
“朕……”话未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广袖下的手指轻轻颤着,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太后奇道:“你的伤还没好?”
施见青盯着迟迟,脸色微微发青。
他也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按理说,宫中比她美丽大方聪慧的不知几何。
但,如果他猜得不错,
施探微见过这个宫女。
能够让他这个皇兄特意扮成自己去见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万一,皇兄当真对这个宫女……
迟迟感觉他咳的厉害,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听得人有几分揪心,官家的身子竟然这样虚弱么?
崔太后缓声道:“这小宫女方才说,不愿参选初礼宫人,宁愿哀家赐她出宫,落发为尼。”
施见青只觉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
他脸色难看道:“你好大的胆子。”
宁愿做尼姑也不……
一直沉默的皇帝说话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线有些沙哑,“此事,朕做主允了。你这孩子不忘旧情,不惧权威,也算有情有义、勇气可嘉。”
“回去吧,朕不追究你的罪过。”
迟迟当即喜形于色,差点抬起头来,好在死死地克制住了。她低声道:“奴婢多谢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未如此感激过,她几乎是满怀真心地祝愿道:
“奴婢这就告退,恭祝太后娘娘凤体金安,官家身体康健、万事遂意!”
说罢赶紧起身,脚底抹油开溜了。
施见青手心暗暗用力,冷笑不止,她这会怎么就机灵得不行,谢恩谢得倒快!
……
心口隐隐痉挛,那里片刻不停地传来疼痛,一如过往。
他喃喃道,“原来那就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少年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披散着长发,手心里静静躺着一个湘妃色的香囊。
记忆里童稚的声音响起。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一眼认出你哦。”
因为这双眼睛吗?
这双灰绿色的、被视为不详的眼睛。
她却摇了摇头:“就算把眼睛遮住,我也能够认出你。”
“因为我不是靠这里认识你,”
她笑眯眯的,指了指双眼,然后往下,指着自己的胸口,“是靠这里。”
而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玩兴大,很快就缠着他,“小和尚,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要是能找到我的话,我就唱歌给你听。”
“我娘亲总是唱歌哄我睡觉,以后我也哄你睡觉吧,好不好?”
她笑着跑着离开了他。
宽大的柔软的裙裾掀过花海,空气里涌动起甜甜的花香气味。
她头上戴着一顶花环,洁白的纯洁的,荞麦花的花环。
从那以后,孩子的笑容,在他每一个梦里摇曳不休。
也是自那天以后,他就找不到她了。
他以为这一生都再找不到她了。
上天待他不薄。
也曾怜悯于她。
施探微捂住双目,喉结轻轻滚动。
乌发披散满肩,少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室内响起他低哑的笑声。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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