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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家务经验


和大多数少妇一样,美格开始婚姻生活时,就下决心做一个模范的主妇,让约翰感到家是个天堂,太太永远笑脸相迎,每天过着优裕的生活,决不让他衣服上的纽扣少一个。她爱意深厚、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地做着家务,尽管会遇到一些障碍,但不可能干不好。不过,她的天堂并不宁静,因为这位小妇人喜欢瞎忙,过于想让丈夫满意,跑来跑去不亚于真正的马大嫂[1],操心的事情实在多。她有时累得连笑都笑不起来,约翰顿顿美味佳肴,搞得消化不良,忘恩负义地要吃什么清淡的。至于纽扣,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知道它们掉在何处。对男人的粗心大意她直摇头,威胁说要他自己钉扣子,要看看他自己钉的扣子是否更经得起那双不耐烦的笨手去折腾。

他们很幸福,虽然他们已经发现,仅仅靠爱情来维持生活是不行的。约翰认为美格依然美丽,尽管她在熟悉的咖啡壶后面对他微笑。美格每天照样得到亲热的吻别,此时丈夫还会温柔地问:“亲爱的,要送些牛肉或羊肉来做菜吗?”小房子不再是辉煌的凉亭,而是一个家了,年轻的夫妇觉得这种变化更好。起初,他们玩儿似的料理家务,孩子似的在家里嬉戏。后来,约翰慢慢地开始做起生意来,他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户主的赡养责任。美格则脱下麻纱披肩,系上大围裙,像前面说的那样,毛手毛脚,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家务中。

烹饪热情高涨期间,美格通读了科尼利厄斯太太的《食谱》,仿佛在做一道道的数学题,耐心细致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有时候,菜做得味道很不错,量太多了,她就把全家人请来帮着一起吃宴席;有时候,菜做坏了,她就打个包,躲着人,暗地里差洛蒂送给胡梅尔家的孩子们去吃,方便利用嘛。要是哪天晚上她和约翰一起看了账本,则烹饪热情通常会暂时平息,节俭冲动继起,可怜的户主只能吃面包布丁、大杂烩和反复加热的咖啡了,结果,吃伤了他的心,尽管他以难能可贵的坚韧去忍受。然而,在发现调和折中的办法之前,美格在家产中添置了年轻夫妇不能长期没有的——家用腌缸。

家庭主妇都渴望看到储藏室里存有自制蜜饯,她热情高涨,着手制备自己的醋栗冻。她让约翰订购一打左右的小罐子和大量的糖,因为他们家的醋栗熟了,得马上处理。约翰坚信,任何事“我妻”均能胜任,自然为她的手艺感到自豪,他决心满足她的要求,把他们家唯一的果实以最中意的形式储存起来供冬天食用。家里买来了四打漂亮的小罐子,半桶糖和一个帮助她摘醋栗的小男孩。年轻的主妇把漂亮的头发卷起来塞进小帽子里,袖子挽到手肘,系上一条尽管有围嘴但看上去很妖艳的格子围裙,开始干了起来。她毫不怀疑自己能成功,不是数百次地看着汉娜做过的吗?起初那一大排的小罐子让她感到相当吃惊,但约翰是那么喜欢吃果冻,漂亮的小罐子摆在架子上又是那么可爱,美格决心把它们全部装满,于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采摘、煮沸、过滤,忙碌着她的果冻。她尽了最大的努力,还向科尼利厄斯太太的书请教,绞尽脑汁地回忆汉娜如何处理,而自己遗漏了什么。她再煮、再加糖、再过滤,可是那讨厌的东西就是不“结冻”。

她很想就这样系着围裙戴着帽子跑回家向母亲求助,但她和约翰有约定,不管他们遇到什么麻烦,诸如个人烦恼,缺乏经验,怄气争吵,都不去烦扰任何人。当时,提到“争吵”这个词,他们俩都笑了,仿佛这个想法是最荒谬的。但他们遵守自己的约定,无论何事只要能自己解决就都不求人,也没有人出面干预,这也是马奇太太的建议。所以,在炎热的夏日里,美格独自一人捣鼓着那难弄的果酱,到了下午5点,她坐在被整得乱七八糟的厨房里,搓着沾满果汁的双手,大声地哭了起来。

在令人兴奋的新生活的最初阶段,她经常说,只要我的丈夫愿意,他随时可以带朋友来家里。我会时刻准备着。没有忙乱,没有责怪,没有不舒服,却有一个整洁的家,一个快乐的妻子,一桌丰盛的饭菜。“约翰,亲爱的,不用征得我的批准,喜欢请谁就请谁,我肯定会欢迎的。”

无可否认,这有多诱人!听了妻子的话,约翰骄傲得神采奕奕,深感自己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妻子那是多大的造化。但是,尽管不时地有客人来,可每一次都是事先打过招呼的,到目前为止,美格根本就没机会表现自己。在这个不幸的世界里,总有诸如此类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而我们只能感到惊异,表示悲痛,并尽可能地去忍受。

一年有那么多天,可约翰偏偏选择在那一天带朋友回家吃饭,且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如果没有忘记美格在做果冻的话,他确实是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庆幸自己在那天上午已预订了美食,确信只要一会儿工夫就可以就绪,纵情地想象着这次宴请会产生迷人的效果,他漂亮的妻子会跑出来迎接他,他怀着一个年轻主人和年轻丈夫抑制不住的满足,陪着客人走进自己的宅邸。

约翰走近斑鸠房,发现那扇通常好客地敞开着的门,今天不仅关着,而且还上了锁,台阶上仍然留着昨天的泥浆,他感到大失所望。客厅的窗关着,窗帘也拉上了。他看不到身着白色的衣服,头上扎了朵勾人的小蝴蝶结的漂亮的妻子在门廊上做针线,也没见长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女主人羞涩地微笑着迎接客人。什么也没有,连个人影都没有,除了一个看上去很凶的男孩在醋栗树丛下睡觉。

“怕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花园待一会,斯科特,我得去找布鲁克太太。”约翰说道,寂静和孤独使他有点儿担忧。

顺着糖被烧焦了的刺鼻气味,他匆匆地绕过房子,斯科特表情讶异,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突然不见了布鲁克,他知趣地远远停住了脚步,但他仍能看见听到。作为一个单身汉,他觉得眼前的景象非常有趣。

厨房里笼罩着混乱和绝望。一批果冻被倒入了一个个罐子里,另一批还摆在地上,第三批正在炉子上欢快地煮着。有着条顿人般冷静的洛蒂正在平静地吃着面包,喝着醋栗酒,果冻仍旧无望地处于液体状态,布鲁克太太则用围裙蒙着头,坐在那里啜泣。

“我最亲爱的姑娘,出什么事啦?”约翰叫着冲了进来,心情很复杂:见到娇妻手被烫伤心痛,听到痛苦的意外消息心焦,想到花园里的客人暗自惊慌。

“哦,约翰,我又累又热又恼又愁!我一直干着,彻底累垮啦。你可要来帮我,否则我会没命的!”疲惫的主妇扑到他的怀里,给了他一个不折不扣的甜蜜欢迎,因为她的围裙和地面一样已经受到醋栗汁的洗礼。

“啥事让你烦恼,亲爱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约翰焦急地问,温柔地亲吻着她小帽子上的蝴蝶结,帽子已完全歪斜了。

“是的。”美格绝望地抽噎着。

“那就快告诉我,别哭了。我能承受任何事情,就是受不了你的哭。说出来,亲爱的。”

“那——那果冻凝结不起来,不知道怎么办!”

约翰·布鲁克顿时大笑了起来,不过他以后再也不敢这么笑了。这阵钟声般的纵情大笑,斯科特听了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而对可怜的美格来说却是雪上加霜。

“就这事?扔出窗外,以后不再做果冻。如果你要吃,我给你买几大罐。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歇斯底里了。我今天邀请了杰克·斯科特来共进晚餐——”

约翰打住了,因为美格一把推开了他。她凄惨地拍拍双手,跌坐进一张椅子里,大声叫着,语气夹杂着愤怒、责备和沮丧:

“请人吃饭,一切都乱糟糟的!约翰·布鲁克,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嘘,小声点,人在花园里!我把这可恶的果冻给忘了,现在已没有退路了。”约翰说,焦虑的眼睛扫视着一切。

“你应该捎个话来,或者今天早上就告诉我,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忙。”美格暴躁地继续说,斑鸠急了也会啄人。

“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也来不及捎话,我是在出来的路上碰到他的。我根本没想到要批准,你一贯说我可以随便请人的。我以前还没这么试过,以后要是再发生这类事,你就杀了我!”约翰委屈地补充说。

“我不想接待!立刻把他带走。我不能见他,也不会有晚餐。”

“可我要!我让人送来的牛肉和蔬菜在哪里,还有你答应做的布丁?”约翰吼着冲向食橱。

“我没时间做任何东西。我打算到娘家去吃饭。很抱歉,可我太忙了。”美格的眼泪又掉下来。

约翰是个温和的男人,但他也是人。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又累又饿,心里充满了希望,却发现家里一团糟,餐桌上空空的,苦恼的妻子还不让你身心休息。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要不是说错了一个词,这场小风暴也就平息了。

“我承认,这是考虑不周的麻烦,但是如果你能帮我一把,我们就能过去,而且还可以过得开心。别哭了,亲爱的,只要稍微卖点力,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俩都很饿了,所以吃什么都不在乎。给我们吃点冷肉、面包和奶酪,不会要果冻吃的。”

他只是开个善意的玩笑,可“果冻”这个词断送了他的前途。美格认为,暗讽她那伤心的失败太残酷了,他的话使她最后的一丝忍耐也消失了。

“你自作自受,自己解决麻烦吧。我已经筋疲力尽,不想为任何人‘卖力’了。想用肉骨头、粗劣的面包和奶酪招待客人,像什么话。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我的家里。把那斯科特带到我妈家去,告诉他我不在,病了,死了,随你怎么说。我不想见他,你们俩可以嘲笑我,嘲笑我的果冻,想怎么笑就怎么笑。在这里你们别想吃到别的什么。”美格一口气发泄完她的挑衅,扔下围裙,冲出战场,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伤心去了。

外面那两个人到底做了些什么,她无从知道,但她知道斯科特先生没有被“带到她妈家去”。他俩一起离开后,美格下楼发现餐桌上一片狼藉,是大杂烩餐留下的,心里十分厌恶。洛蒂汇报说,他们吃了很多,谈笑风生,主人还命令她扔掉所有的甜原料,把罐子藏好。

美格想去告诉妈妈,但自知犯错的羞耻感和对约翰的忠诚感阻止了她,约翰“是残酷了点,但不该让别人知道这事”。草草收拾了一下屋子后,她把自己穿得漂漂亮亮的,坐在那里等约翰来请求原谅。

不幸的是,约翰没有来,他的看法不一样。他滴水不漏,把此事当成笑话跟斯科特解释,尽可能为妻子开脱,同时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自己的朋友。即席的晚餐令客人非常满意,允诺下次再来。但是,约翰很不高兴,虽然没有流露出来。他觉得美格让他陷入了麻烦,还在他有需要的时候抛弃了他。“说是可以随时带朋友回来,可以自由决定,当他信以为真了,却发了火,责怪他,把他撂在尴尬的处境中,听凭人笑话,听凭人可怜,这不公平。不,的确不公平!必须让美格知道这一点。”用餐期间,他内心深处怒火中烧,但是,当忙乱过去了,朋友送走了,他漫步回家去时,一股柔情袭上心头。“可怜的小东西!她努力想让我高兴,这太难为她了。当然是她错了,可她太年轻。我必须耐心地开导她。”他希望她没有回娘家——他讨厌多嘴,也不希望有人干涉。可是,只要想起这件事他就会生气,而后又担心起美格会哭坏了身体,心也就软了。这促使他加快了步子,决心要平和友好,但坚定不移地,绝对坚定地让她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美格也同样决心要“平和友好,但坚定不移”地告诉他做丈夫的责任。她内心里很想跑过去迎接他,请求他的原谅,接受他的亲吻和安慰。她相信如果这样,他肯定会亲吻她,原谅她。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当她看见约翰过来了,就装着很自然地开始哼起小调,在摇椅上边摇晃边做着针线活,活像一个悠闲的贵太太坐在自家豪华的客厅里。

约翰因没有看到一个柔弱的尼俄柏[2]而感到有点失望,但他觉得自己的尊严需要她先道歉,所以就没吭声,只是步态悠闲地走进来,躺在沙发上,说了句非常切题的话:“亲爱的,我们要走进新时代了。”

“我不反对。”美格用同样令人舒畅的口气回答说。

布鲁克先生引出几个普遍感兴趣的话题,都被布鲁克太太泼了冷水,话题就此凋萎。约翰走到一扇窗前,翻开报纸,仿佛要埋头于此。美格走到另一扇窗前,继续做她的针线,仿佛拖鞋上新的圆花饰物是生活的必需品。两人都不说话,看上去都相当“平和与坚定”,可两人都感到极不舒服。

“天哪!”美格心想,“婚姻生活真费劲,正如母亲所说的,确实需要无尽的爱心和无尽的耐心。”“母亲”这个词又使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母亲曾给她的其他忠告,那时候自己还不相信,声明不接受。

“约翰是个好人,不过,他有他的缺点,你必须了解他的缺点,容忍他的缺点,也要看到自己的缺点。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但是,如果你平和地与他讲理,而不是不耐烦地与他对抗,他是不会固执的。他喜欢较真,过分拘泥事实,这是个优点,尽管你认为是‘挑剔’。千万不要有欺骗他的言行,美格,他就会给你应有的信心和你需要的支持。他有脾气,但不像我们发火过后就没事了,他那寂静的怒火很少发作,可一旦发火起来就很难熄灭。要当心,非常当心,不要激发他的怒火来与自己作对,和睦与幸福取决于维持他的尊重。注意,如果你俩都有错,你要首先道歉。要避免怄气、误会和意气用事,这些往往会导致痛苦和后悔。”

美格坐在夕阳下做针线,脑海里回忆起母亲的话语,尤其是最后一句。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严重的争执。她回想自己那脱口而出的气话真是又蠢又冲,她的愤怒现在看起来太孩子气了。一想到可怜的约翰回到家里见到的是这么一幅景象,她的心软了。她含着眼泪瞥了他一眼,可他没有看见。她放下手头的活计,站起来,心里想着,我要首先说“请原谅”,可他似乎没有听见。她慢慢地穿过房间,强咽下自尊,站到他的身边,然而,他却连头也不回。有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真的做不到,随后又想:“这是开始。我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做到问心无愧。”她弯下腰,温柔地亲吻她丈夫的前额。当然,问题统统解决。悔过的吻胜过所有的语言,约翰把她拉过来坐在膝上,温柔地说:

“嘲笑不起眼的小果冻罐太不应该了。原谅我,亲爱的。我再也不会了!”

但他还是继续嘲笑着,你瞧他,真的,总有上百次吧。后来,美格也自嘲起来。两人都说这是他们有史以来做得最甜的果冻,因为那小小的家用腌缸盛住了家庭和睦。

后来,美格特意邀请斯科特来共进晚餐,愉快的款待,出来的第一道菜也不是没精打采的主妇。她表现得既快乐又亲切,结果气氛搞得很诱人。斯科特先生说,约翰是个幸运的家伙,回家时,他一路上直摇头感叹,单身汉的日子真艰难。

那年的秋天,美格有了新的尝试和经验。萨莉·莫法特与她重新建立了友好往来,经常跑到小屋子里来闲聊,或者邀请“那小可怜”到她的大屋子里去玩一天。美格很乐意,因为阴沉的天气里她经常感到孤独。家人都很忙,约翰到夜晚才回来,她在家里除了做做针线活、看看书,或者随便走走,没有其他事可做,因此自然而然要养成外出走走的习惯,与朋友聊聊天。看到萨莉的漂亮东西,她渴望自己也有,经常因为自己没有而自怜。萨莉很友好,经常想送她些她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但都被美格拒绝了,因为她知道约翰不喜欢这样。可是,这个傻傻的小妇人结果还是做出了约翰更不喜欢的事。

她知道丈夫的收入,丈夫信任她,她喜欢这种感觉,他不仅把自己的幸福交给她,而且还把有些男人更看重的钱交给她。她知道钱放在哪里,可以随意拿,他只要求她把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记个账,每月结算一次,只要求她记住自己是穷人的妻子。到目前为止,她都做得很好,精打细算,小账本的账目记得很清楚,每个月都不必担心交给他过目。但是那个秋天,大毒蛇钻进了美格的伊甸园,像诱惑许多现代夏娃那样诱惑了她,不是用苹果,而是用衣服。美格不想让人可怜自己,使自己感觉寒酸。贫穷令她恼火,她却羞于承认,于是,就时不时地买些可爱的小东西来试图安慰自己,以为这样,萨莉就不会认为她手头拮据。每买一次东西她都有负罪感,因为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很少是必需品,可这些东西花钱不多,不值得担心,于是,这些小玩意儿在不知不觉中与日俱增,在逛店的时候,她不再是个消极的浏览者。

然而,小玩意儿日积月累的花费超乎想象,当月底合计账目时,总数大得吓人。那个月约翰很忙,把账目的事就全交给了她,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出差在外。然而,第三个月他来了个季度大结算,美格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在那次结算的前几天,她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此事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萨莉一直在购买丝绸,美格很想买一块新的——就买一块漂亮的浅色丝绸,参加聚会时穿。她那件黑色丝绸服太普通了,薄绸晚装只适合姑娘家。马奇姑婆在元旦通常给四姐妹每人二十五美元的红包。只要再等一个月就有这笔钱了,这块可爱的紫罗兰丝绸正在削价,只要她敢拿,她是有这个钱的。约翰总是说,他的就是她的,但是这不仅要花掉还没到手的二十五美元,还要从家庭基金里拿出另外的二十五美元,他会认可吗?这是个问题。萨莉怂恿她买,并说要借钱给她,她的好意引诱美格失去了自控。就在这个邪恶的时候,店主举起了可爱的亮闪闪的绸缎说:“很便宜,我向你保证,太太。”她应答说:“买下吧。”绸料剪下了,钱也付了,萨莉非常高兴,美格也若无其事地笑了,随之就驱车离开了,那感觉如同偷了东西,而警察正在追她似的。

回到家里,她想努力缓和内心自责的痛苦,于是摊开那块可爱的丝绸。但它这会儿看起来没那么银光闪闪了,而且也不适合她。“五十美元”几个字似乎像个图案被印在整块绸料上。她把它收了起来,可它还是折磨着她,全然没有马上要穿新衣服的快乐,倒是像遇上了挥之不去的傻帽工程的幽灵,让她害怕。那天晚上,当约翰拿出账本时,美格的心都沉下去了,结婚以来第一次,她害怕起自己的丈夫来。那双仁慈的棕色眼睛显得很严厉。尽管他看上去很高兴,她感觉到他已经发现了,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家里的账单都付清了,账本记得很有条理。约翰夸奖了她,正在打开他们称之为“银行”的皮夹子。美格很清楚里面没什么钱了,这时,她压住了他的手,神经质地说:

“你还没看我的个人开销账呢。”

约翰从不要求看她的个人开支账目,但她总是坚持让他看,常常快意于他看见女人需要的奇怪东西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男子气的惊异表情,她要他猜“绲边”是什么,强烈要求他说说“抱紧我[3]”是什么,或者让他感到惊奇:由三朵蔷薇花蕾、一小块天鹅绒和两根绳子组成的小东西,居然可以是一顶无边女帽,还值六个美元。那天晚上,他看上去好像乐于打听她的花费数目,摆出被她的奢侈吓坏了的神情,他经常这样,因为他为精打细算的妻子感到骄傲。

小账本被慢慢地拿出来,摆在他面前。美格站在他的椅子后面,借口要为他疲劳的额头抚平皱纹。她站在那里,心里越来越慌,只听她战战兢兢地说:

“约翰,亲爱的,我很惭愧,我最近确实太奢侈了。你知道,我走动很多,免不了要买些东西。萨莉建议我买,我就买了,我的新年红包可以支付一半。可是买下来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犯错误了。”

约翰笑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开心地说:“别躲躲闪闪的。即使你买了一双天价靴子,我也不会揍你的。我为我妻子的脚感到自豪,花八美元或九美元买一双靴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靴子好就行。”

那双靴子是她上一次买的一件“小玩意儿”,约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刚刚落在这笔账上。“噢,他看到那可怕的五十美元会说什么!”美格的心在颤抖着。

“比靴子更糟,是丝裙。”她以绝望的镇静说道,因为她希望这最糟糕的局面赶快结束。

“是吗,亲爱的,就像曼塔里尼先生[4]说的,‘该死的总数’是多少?”

这不像是约翰的作风,她知道的。他抬起头,双眼在直视着她,以前她总是时刻准备迎接他这样的目光,并报之以同样坦率的目光。她翻过账页,同时转过头,用手指着总数,这个没有那五十元就已经够糟糕的总数,加了这一笔更让她心惊肉跳。一时间屋子里非常寂静,于是约翰慢慢地说话了——她能感觉到他正竭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

“唔,我不知道花五十块钱买一件衣服是不是贵了,如今你还得买些花哨的小饰物来配它。”

“衣服还没做呢,没有配花边。”美格轻轻地哀叹道,突然想起来还要花钱,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用二十五码丝绸裹一个小女人似乎多了吧,但我毫不怀疑,我的妻子穿上它,会和内德·莫法特的太太一样漂亮的。”约翰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你生气了,约翰,但我没有办法。我并不想浪费你的钱,可没想到那些小玩意儿会那么费钱。一看到萨莉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看到她因为我不买而可怜我,我就克制不住了。我努力想让自己知足,但这很难,我已厌倦了贫困生活啊。”

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很轻,她以为他没听到,但是他听到了。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因为他为了美格已经放弃了许多享乐。话刚出口,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只见约翰把账本推开,站起来,话音有点颤抖地说,“我就是怕这一点。我尽力吧,美格。”如果他责骂她,甚或推搡她,都没像这两句话这样使她心碎。她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流着后悔的眼泪,哭着说:“哦,约翰,我亲爱的、仁慈的、勤快的男孩,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太不道德、太不忠诚、太忘恩负义了,我怎能这么说!天哪,我怎能这么说!”

他很仁慈,马上就原谅了她,也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但美格知道,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是不会被很快遗忘的,尽管他可能再也不会提及此事。她曾经许诺永远爱他,不管是富裕还是贫穷,而现在,她,他的妻子,鲁莽挥霍了他赚来的钱后还责备他贫穷。太可怕了,最糟糕的事情还是约翰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他在城里待得更晚,工作直到深夜,而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哭着入睡。一个星期的悔恨几乎使美格病倒,又发现约翰取消了定制的新大衣,更使她处于绝望的境地,让人看着怪可怜的。她吃惊地问约翰,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约翰只淡淡地回答说:“买不起,亲爱的。”

美格没再说什么。几分钟后,他发现她在过道把脸埋进那件旧大衣里撕心裂肺地哭着。

那天晚上,他们彻夜长谈。美格懂得了贫困的丈夫更值得去爱,因为贫困使他更像个男人,贫困给了他力量和勇气去奋斗,贫困教会他用温柔的耐心去承受和抚慰他所爱的人的正常欲望和失败。

第二天,她收起自尊去找萨莉,告诉她实情,请她帮忙买下那块丝绸。善良的莫法特太太欣然把它买下了,后来又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她,当然她考虑得很周到,不是马上就送的。然后,美格订购了一件大衣。约翰回家了,她穿上了它,问他是否喜欢她的新丝绸礼服。可以想象他会如何作答,他会怎样接受送他的礼物,也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样儿的快乐场面。约翰回家早了,美格不再外出闲逛。早晨,满怀幸福的丈夫穿上那件大衣,晚上,被最可心的小妻子亲手脱下。冬去春来,到了仲夏,美格有了新的经历,女人一生中最深切最温柔的经历。

在一个星期六,兴高采烈的劳里悄悄地溜进斑鸠房的厨房,汉娜一手拿锅,一手拿盖击节相拍,给他一阵铙钹作响的欢迎。

“小妈妈好吗?人都在哪里?为什么不在我回家之前告诉我?”劳里低声地问。

“那乖乖幸福得像皇后!大家都在楼上欣赏着呢。我们不要驱(飓)风在这里刮。你去客厅里等着,我把他们叫下来。”应答有点复杂,汉娜欣喜若狂地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乔出现了,得意地捧着搁在一个大枕头上的法兰绒包袱。她神情镇定,眼睛却闪闪放光,说话的声音由于某种抑制的感情而显得有点古怪。

“闭上你的眼睛,伸出双臂。”她引诱着说。

劳里急忙退进一个角落,把手放到背后,带着一种哀求的姿势说:“不,谢谢你,我宁可不抱,我肯定会把他掉到地上去的,或者会把他摔碎的。”

“那你就看不到你的外甥。”乔坚决地说着,转身像是要走。

“我抱,我抱!只是弄坏了你负责。”劳里听从命令,勇敢地闭上眼睛,此时他感到有东西放入他的双臂。听到乔、艾美、马奇太太、汉娜和约翰发出一阵大笑,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手里有两个小宝宝,而不是一个。

难怪他们要笑,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很滑稽,能逗乐一个贵格会教徒,他站在那里,兴奋地看看两个没有意识的小生命,又看看欢闹的众人,那一副惊讶的表情,使乔笑得坐在地上尖叫。

“双胞胎,天哪!”一时间他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接着他转向女人们求救,脸上的表情又滑稽又可怜,“快把他们抱走,求求你们!我要笑了,会把他们摔到地上的。”

约翰救过自己的宝贝,一手抱一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像已经掌握了婴儿看护的奥秘,而劳里则笑得眼泪都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本季节最令人欢笑的事,不是吗?我不让告诉你,因为我打定主意要让你大吃一惊,我很高兴我做到了。”乔喘过气来后说。

“我生来从没有这么吃惊过。很可笑吧?两个都是男孩吗?你们都给取了什么名字?让我再看一眼。乔,扶我一把,天哪,一不做二不休哇。”劳里回答着,盯着婴儿,那神态就像一只仁慈的纽芬兰大狗看着一对新生猫咪。

“一男一女。很漂亮吧?”爸爸得意地说,望着那两个红红的蠕动着的小东西愉快地微笑着,仿佛它们是羽毛未丰的天使。

“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孩子。哪一个是男,哪一个是女?”劳里像井水提升器一样,弯腰仔细观察起这两个神童般的宝贝。

艾美用法国方式给男孩系上蓝丝带,给女孩系上粉丝带,方便辨认。并且一个蓝眼睛,一个褐色眼睛。“特迪舅舅,亲亲他们。”乔调皮地说。

“恐怕他们不喜欢亲吧。”劳里说,对这种事他总是异乎寻常的胆怯。

“他们当然会喜欢亲,很习惯了。现在就亲,先生!”乔命令道,生怕他会建议一个代理人。

劳里嘬起腮帮,遵乔之命,小心翼翼地在每一张小脸上啄了一下,那样子又引来一阵笑声,却把两个小宝贝弄哭了。

“你看,早就知道他们不喜欢亲!这个是男孩,你看他在踢腿,挥舞着拳头很像那么回事。嘿嘿,小布鲁克,与你同个级别的男人较量拳头去,行吗?”劳里的脸上挨了来回乱打的一小拳,高兴得叫起来。

“男孩就叫约翰·劳伦斯,女孩跟母亲和外婆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我们叫她戴茜,这样就不会有两个美格了,我想如果没有更好的名字,这个小男孩就叫杰克吧,”艾美带着当姨妈的兴致说道。

“叫他戴米约翰[5],简称戴米。”劳里说。

“戴茜和戴米——就这么叫!我就知道特迪会取名。”乔鼓起掌来。

这一次特迪当然成功了,因为两个孩子到了最后一章还叫戴茜和戴米。

[1]《圣经》中忙碌的家庭妇女。

[2]希腊神话人物,现在引申指因丧失子女而悲伤度日的妇人。

[3]一种紧身羊毛背心。

[4]狄更斯小说人物,乱花钱的角色。

[5]意思是小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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