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怕我吗?
徐迟领着幸存者进入新的车厢。
这里安然无恙,干净整洁,有暖风,有舒适的座椅,甚至有水和食物。
美好得简直就像天堂。
而他们一群人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和杀伐气,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少人投来警惕甚至畏惧的目光。
走动时,徐迟还敏感地察觉到,这些或防备或友好的视线里不知为何掺杂了几股崇拜与狂热。
他们被安排在门后的两排座椅上。
刚经历过一场死生鏖战,亢奋的热血消下去,战栗的神经末梢被硬逼出来的勇气烧焦,似乎散发出臭氧的气味。他们一个接一个有序落座,表情麻木,肢体僵硬,一副坐下去这辈子也不想再站起来的颓丧样子。
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徐迟双肘撑着膝盖,上半身微微前倾,沉默地坐着。尽管潮湿的面上粘附着一层汗水混合血水的薄膜,但他姣好的面庞和黑T下修长窄瘦的腰身依然能从一干灰头土脸的男人中脱颖而出。他看起来还算完好,只是右手手腕上被血尸咬出的伤口有些狰狞,直接摊在阳光下,衬着冷白的皮肤,看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没人去找他寒暄,他好像自带结界,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目光。
徐迟暂时清空了繁杂的大脑,专注于呼吸。
那位尖叫女兜了一圈仍然坐在他身边,并在落座后五秒钟内快速陷入昏睡。
一瓶水递到眼皮子底下。
徐迟盯着看了两秒,伸手去接,因脱力仍在轻颤的指尖碰到对方的指尖,那人蜷了蜷手指,似乎是想缩回,但到底忍住了,并贴心地替他把瓶盖拧开。
“谢谢。”
徐迟仰头喝了半瓶水,周岐接过剩下的半瓶,将水倒出来润湿了一块不知从哪儿扯下来的布料,再次递过来。
“擦把脸。”
男人的声线听来有些紧绷,憋着火似的,言语也前所未有地简洁。
徐迟现在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抬,小幅度摇了摇头,然后仰头靠上椅背,阖上眼睛。
方才喝下去的凉水经过滚烫的食道,坠进空荡荡的胃袋激起一阵痉挛。喉结反射性滚了滚,他压下那阵汹涌的呕吐欲。
站在身旁的人一直没走,站了好久,久到徐迟逐渐放下全身所有戒备,任凭睡意的浪潮一点一点席卷识海。
而后身周的空气流动起来,徐迟全身的毛孔感到阴影笼罩,压迫感袭来,男人熟悉的气味瞬间侵占整个鼻腔。他蓦地抬手要挡,却被更大的力道利落地按了回去,紧接着脸颊上就是一凉。
徐迟不满睁眼,撞进周岐酝酿着风暴的眼睛。
“别动。”那张脸上刀刻的五官没了笑意的软化,显得格外冷峻悍利,再搭配上强硬的姿态,几乎透出点无情的意味,“擦脸而已,很快就好。我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你别躲。你一躲,我就感觉自己大逆不道。一再刺激我,对你没好处。”
“大逆不道”四个字落在耳里,有些可笑,徐迟提了提嘴角,不再反抗,任凭周岐撩开他湿透的发,不甚温柔地给他擦脸。
粗糙的布料顺着眉峰往下,抹过眼尾,滑过鼻梁,微妙地避开抿起的唇。如此描摹数遍,那块布被染红,底下瓷白的皮肤重见天日。
过程中,徐迟一直静静地望着周岐,黑玻璃般的眼珠里盛满审视。
或许,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以崭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周岐并努力找寻其身上昔日那个小孩的痕迹。
可惜,时光令人大变模样。
“你……”周岐不喜欢他的目光,想避却无处可避,只能冷着脸从牙关里挤出字句,“知道我是谁?”
他尚且心存侥幸,假如徐迟不知道他那操蛋的真实身份,或许……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不介意把袁启这个名字从此烂在肚子里,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瞒他一辈子。
但徐迟残忍地打碎了他的侥幸,把所有秘密和关系摊开在刺眼的阳光下。
“殿下。”他压着嗓子这么唤他,垂落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绪,“很高兴你还活着。”
周岐张了张嘴,顿时如生吞了一个连的苍蝇,表情变了又变,可谓精彩纷呈。
最后,所有情绪化作一个苦涩的笑,他直起腰,恭敬有礼:“同样的话也送给你,上将。”
徐迟收紧下巴,微微颔首。
“故人重逢,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想必你也是。”周岐摘下他平时用来粉饰太平的面具,微抬下巴,露出骨子里的高矜与傲慢,“可惜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暂且休息,什么时候养足了精神,什么时候再叙。”
“还有,之前确实是我没大没小,任性冲动,还希望上将不要放在心上。”
三言两语撂完想说的话,他沉着脸,单膝跪在座椅旁,着手清理徐迟手腕上皮肉外翻的咬伤。
疼痛终于爬上迟钝的神经,徐迟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忽然问:“你怕我吗?”
周岐挑了挑断眉,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梦话”的眼神自下而上看过来。
徐迟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这人六七岁还是个爱哭鬼的时候也没见怕过他,遑论现在。
既然不怕,那现在这么急着划清界限,就纯粹是因为膈应了。
徐迟挣动一下手腕,估计是按到了痛处。
周岐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平直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塌了下来。
“我不是怕你。”周岐说,“我是敬重你。”
像佛教徒膜拜菩萨。
像基督信徒信仰耶稣。
往来二十年,你在我心中,早已成神。
神是用来景仰的,不是用来爱慕的。
徐迟意外地撩起眼帘:“敬重?”
“我觉得换个词可能更恰当。”他的语气略带嘲讽,“是敬而远之吧?”
周岐皱着眉,不知如何解释,索性不去理会。
他心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打从知道徐迟就是当年风光无匹所向披靡的徐上将后,他一会儿高兴,高兴昔日的帝国王牌居然还活着,于如今的局势简直是如虎添翼。一会儿愁闷,愁闷他竟然对一位货真价实的长辈抱有非分之想,实在是不应该。一会儿又难堪到无地自容,因他根本无法听从理智停止脑海中绮丽的幻想。那些个弯弯绕绕明明暗暗的心思捋也捋不顺,斩也斩不断,简直要了他的命。
鬼知道他刚刚硬着头皮说那几句话花了多少力气,毫不夸张地说,此时他手心里捏的汗比他第一次杀人时还多。
他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归原点——如果不是在屏幕上看到徐迟浴血奋战的身影,如果不是他疯了般狂轰那扇无坚不摧的门,如果不是他在目睹徐迟负伤时彻底歇斯底里,失去控制,心想上将怎么了,上将算个屁,老子爱喜欢谁喜欢谁,谁他妈管得着。
于是意识到。
回是回不去了。
付出去的感情就像泼出去的水,万难收回。
可能是他捏着徐迟的手腕发了太久的呆,徐迟有点不适,耐心询问:“好了没?”
“好了。”
他轻轻放下那截腕子,站起身,尝到嘴里的苦涩,转身离去。同时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承认,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身中剧毒,沦落到如痴如狂的境地,无力回天。
所以他决定继续我行我素的荒唐行径,并狡猾地把选择权移交给徐迟,期盼杀伐果断的上将有朝一日能带他步出迷乱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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