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孽之缘
时光会抹掉很多痕迹,冲淡很多过往。然而对司徒淳而言,时光缓缓流逝了十年,仍是无法让“安以风”这个名字在她的回忆中减淡一丝一毫,或许再过十年,她依然能清晰地记起她和安以风见面的每一个场景。
她与安以风相识的时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她才二十三岁,刚刚进入X市警察署的凶杀案调查科一年,还是个普通的警员。
她跟着师父办过几起杀人案,抓了几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就恨不能一口气把全天下的罪犯都关进监狱里。年轻时,谁不是满腔惩恶扬善的正义感,直到经历岁月打磨,才明白这人间真正的善恶并不是界限分明的。
凌晨五点半,在这个黑夜白昼交替的时刻,除了几声虫鸣,只有对面街上的早餐店冒起缕缕炊烟,向来繁华的X市看起来格外安宁。崖湾区的警署却并不安宁,因为几个小时前,崖湾区的一家夜总会门前发生了一起杀人焚尸案,凶手手法干净,没有留下丝毫线索,看来这是一场筹备周全的谋杀。
被害人是一家财务公司的主管,叫宋溢,三十五岁,没有前科。
司徒淳为了找线索,把被害者的所有资料反复研究了不知多少遍,直到眼睛干涩得发疼,眼前的文字都模糊了,她才揉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泡了一杯咖啡。端着咖啡走到窗前,她端详着这座城市的清晨。
X市是一座不大的城市,滨海而建,移山填海后也只有一千多平方千米的土地,故而寸土寸金。但它又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城市,承载了时代的变迁、经济的飞跃,还有历史的沉痛。因为传承了五千年的中华智慧,也融合了西方的社会制度,它有着特殊的文化形态。
很多人喜欢这座城市,喜欢那些不朽的传奇故事;也有很多人不喜欢它,不喜欢它身上那些腐朽的过往和伤痕。但不论有多少追捧,多少质疑,这座城市始终以傲然的姿态存在着,经历了一次次的劫数后仍流光溢彩。
司徒淳生于这座城市,受家庭的影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理想——她要做个好警察,守护这座城市,还有这座城市里的人。
高中毕业后,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X市警察学院,接受严格的训练;警校毕业后,她又不顾家人的反对,通过了警察考试,进入警队。
作为带她的师父,耿晖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为什么偏要来刑事罪案调查科?这里每天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其实,很多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的回答始终如一:“我喜欢。”
他们都无可反驳。
对于一些看似不合理的选择,“喜欢”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耿晖刚刚和宋溢的妻子谈完话,揉着额头出来,见司徒淳脸色不好,倒了杯咖啡走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是不是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吧。”
司徒淳自警校毕业就被分配到耿晖的组,跟着耿晖办案。耿晖比她大五岁,对她很关心,也很照顾。
“不累。”她答道,“谈得怎么样?”
耿晖摇摇头道:“他们夫妻关系似乎不太好,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你那边呢?”
“我查到他半年前,曾给一个账户转账五十万元。”司徒淳说。
“五十万元?收款人是谁?”耿晖问。
“一个女人,陈漫妮,住在砵兰街。”砵兰街是X市有名的红灯区,很多男人流连忘返之处,数不胜数的霓虹灯在黑夜中闪烁,撩拨着那些无处安放的心。可就算是女人再撩人,男人一下子转账五十万元也不太合情理。
耿晖看看表,犹豫了一下,去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回来,他拿了一件外衣出来:“走吧,我们去砵兰街。”
听到耿晖如此笃定的语气,司徒淳讶然抬头看向耿晖。耿晖也含笑看着她,眼睛半眯着,流露出精明的光芒。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代表他正憋着一个好消息,就等着她问。
司徒淳没有多问,一口气把大半杯咖啡喝光,快步去自己的位置上取了随身的东西,直奔大门而去。
他们到达砵兰街后,耿晖停了车,带司徒淳去一家叫陈记茶餐厅的店里吃早点。此时正值早茶时间,餐厅里的人特别多,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她似乎与很多客人相熟,与他们相谈甚欢。
司徒淳以为耿晖是来找老板娘问消息的,可他自从进了门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吃早餐,根本没有打听案子的线索。司徒淳看出他有意卖关子,也不多问,安静地喝奶茶。
彼时已是早晨七点,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早餐店里客人也接二连三地进来吃早点,一阵一阵的脚步声,一阵一阵的电话声,无不显示出忙乱的氛围。当有些拥挤和混乱的早餐店里突然多了一个清爽的人影,气氛好像忽然间安静了些。
司徒淳抬眼,只见一个年轻男人走到前台点餐。他看上去二十几岁,穿着白色的运动衣、蓝色的运动裤,身形修长匀称。整个人乍一看十分帅气,仔细一看更帅了,五官轮廓棱角分明,面容清爽,满目清辉,微弯的嘴角噙着一种让人感到舒适的微笑。
漂亮的前台收银员看见他,立刻春风满面,笑得极为灿烂:“嘿,你今天好早啊,还是两份虾饺套餐吗?”
男人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在门外张望的流浪汉,又摇了摇头,说:“四份吧。”
女收银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了然地一笑,为他打包了四份虾饺套餐,双手递到他手中。男人拿了早餐,走到门外,将其中一份给了门前的流浪汉,另一份给了垃圾桶前翻垃圾的拾荒老人。
拾荒老人刚在垃圾袋里翻出一块脏面包,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见一杯热豆浆、一袋虾饺落在怀里,一时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想去看是谁好心给他买了早餐,却只瞄见了一个被阳光模糊了的背影,他愣愣地看着那背影走远。
司徒淳也愣愣地看了很久。显然,这个男人生活在附近,经常来这里吃早餐,但是他干净的气质又与这条杂乱的街道格格不入。
“你在看什么?”耿晖的询问声唤回她迷失的心神,“你的表情怎么这么……诡异?”
“呃,诡异吗?”
耿晖装作很仔细地打量着她,笑着说:“不诡异,就是有点儿迫不及待,就像是看见一名追捕了很久的通缉犯,恨不能马上追出去把人铐起来,带回警局审问个三天三夜。”
“哪儿有那么夸张!”她急忙解释,“我就是觉得那个人挺……”
“挺帅的。”
“……”她低头喝奶茶,不反驳也不解释。因为她知道,耿晖最喜欢用逗她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她越急切地反驳,他越有兴致逗她。
耿晖见她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男人倒真是挺特别的。”
她没有抬头,喝奶茶的速度倒是慢了。
“一般的男人,见了美女都会多看几眼,就像我们看见美丽的风景,总要流连一番。可他倒像是个盲人一样,收银的美女多漂亮,肤白貌美,还对他不停地‘放电’,他却连正眼都没瞧,只顾着看门外的流浪汉。还有刚才坐在门口的美女,身材火辣还穿得性感,其他男人进门无一例外要看两眼,他居然一眼都没看。还有你——”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怎么了?”
“你可是咱们警署里最漂亮的警花,他也没看一眼。唉!乱花入眼,视若云烟,这男人真是——”耿晖长叹一声,顿首道,“真是长得帅就有资本耍酷啊!”
见耿晖一脸愤愤不平,司徒淳憋不住笑了出来:“师父,你别嫉妒。
你进门的时候,那个性感的美女也朝你‘放电’了,你也没拿正眼瞧人家。”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就是斜着眼睛瞄了一下。”
耿晖刚扬起的笑脸瞬间垮了:“小淳啊,你这样子聊天是会得罪人的。”
“我向来实话实说。”
“以后少说点儿实话——”耿晖还要再说话,忽然看见一个男人进门,半站起身挥了挥手,喊道,“老于,这里。”
原来,他在等的人是老于。
老于看上去四十多岁,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身材偏瘦,皮肤偏黑,看起来十分普通,但司徒淳一眼便看出他是个警察。警察的目光总是与旁人不同,目光深处藏着审视。
“这是刑事情报科的老于。”耿晖介绍道,“老于,她是小淳,我的新徒弟兼搭档。你别看她年轻,特别能干!以后有机会,你多教教她。”
“好,没问题!”老于不客气地应了,然后对她说,“我叫于嘉鸿,大家都叫我老于,以后需要什么消息,尽管来找我。”
“嗯,谢谢于警官。”司徒淳笑着说道。
“我让你查的事情有消息了吗?”耿晖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于点点头,提起案子,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特别慎重:“查到了,宋溢的确是雷氏的人。”
听到“雷氏”两个字,耿晖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是雷氏!”
雷氏集团曾是X市最大的犯罪集团,走私、贩毒,什么勾当都干。
十年前,雷氏的新一代接班人雷让上位,他看出X市的政局变了,形势也变了,开始发展正经生意,经营高端的夜总会、娱乐城还有财务公司。至于走私和贩毒的生意,雷让的两个叔叔在做,雷让已经不再碰了,但雷氏集团始终是洗不白的。
老于说:“我不知道这个案子和雷氏有没有关系,不过看杀人的手法,不像是雷氏清理门户的作风。”
“那陈漫妮呢,你查到了吗?”
老于点了点头:“陈漫妮在一家按摩店工作。陈漫妮没有父亲,母亲好赌,半年前,她为了赚钱给母亲还赌债做过一阵子舞女,后来就不做了。因为有人帮她还了赌债……”
“这么说,那五十万元就是宋溢帮陈漫妮还的赌债了?”司徒淳问道。
“应该是的。”
他们正聊着,老板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面缓缓而来,她小心地将云吞面放在老于面前,特意轻声交代了一句:“小心烫,慢慢吃。”
老于点点头,也不多说。老板娘细心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杂物就离开了。老板娘看起来也有四十多岁,脸形清瘦,眉目柔美,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清秀的美人,而且性子温婉柔和,想来是个贤妻良母。
耿晖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辣,他见温柔的老板娘如此殷勤,半眯着眼睛看向老于:“咦,你跟老板娘挺熟啊?”
老于低头吹吹热腾腾的面,随口答道:“老邻居了。隔壁住了十多年,自然熟了。”
“噢!难怪了。”耿晖顿悟般拍了一下桌子,“难怪你升职了,加薪了,却还一个人窝在原来的老房子里不肯搬,原来是图着隔壁的老板娘……这碗热面啊!”
“年纪大了,总是有些念旧。”老于不疼不痒地应付了一句,低头开始吃云吞。
云吞还有些烫,但老于吃得很快,几口就吃完了。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面的样子,司徒淳不禁想起老板娘那句温柔的低语——小心烫,慢慢吃。
此刻想来,这句话还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老于吃云吞面的时候,耿晖收到警局传来的陈漫妮的详细资料,其中包括陈漫妮的住址。耿晖把住址给老于看,问他远不远。
老于看了一眼地址,说:“离这里很近,出门转个弯就到了。
我带你们去,免得你们耽误时间。”
“好。”
耿晖的话音还没落,老于已经推开没有吃完的云吞面,起身就往外走。
“老于,你的面还没吃完呢。”
“我吃饱了。”
耿晖也没再多说,急忙追了上去。他们去陈漫妮家的路上,耿晖和老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司徒淳一路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唉!这条街的女人啊,没有省油的灯。”老于不禁有些感慨。
“男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耿晖也感慨了一句,又问老于,“我听说前两天砵兰街也发生了一起命案,案子破了吗?”
“没有,案子做得干净利落,一点儿痕迹都没留,根本无从查起。”
“你们情报科总有一些消息吧?”
“有一些。死者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卖毒品,前几天因为卖冰毒得罪了人,被人打了一顿。”
“得罪了人?”耿晖问,“得罪谁了?”
老于反问:“安以风,你听说过吗?”
耿晖仔细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好像没听过。我应该听过吗?”
“这个人现在可是砵兰街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身手很好,性格强势,雷氏集团的‘娱乐’生意都由他管理。前两天,死者在安以风的夜总会卖冰毒,被他发现,当时就被打了一顿扔到了大街上。”
“这么说,可能是安以风做的?”耿晖推测道。
“我的线人说不是他。他说安以风这个人虽然嚣张,但是也有原则——不杀人、不贩毒、不玩女人。”
耿晖闻言,忽然笑了:“我怎么听着不像是混砵兰街的男人啊!”
“说真的,他还真不像,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骨子里还带着一股傲气。你若是在大街上看见他,多半看不出他是出来混的。”
“哦?有机会我会会他。”
老于又说:“虽说不是安以风动的手,但他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们做事太干净,很难找到证据;就算找到证据,他们也会找人出来顶罪。”
“是啊!偏偏就有人愿意用后半生的自由来保他们。”
“保他们,最多没有自由;不保他们,连命都没了。和自由比起来,还是命重要。”
两个人一边聊一边走,很快就走到了陈漫妮的家门外。
“就是这里。”老于说。
他们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都没有动静,又敲了一会儿,隔壁的邻居阿婆听得有些烦了,打开门喊了一声:“别敲了,家里没人。”
司徒淳接到耿晖的眼色,走到阿婆门前询问:“阿婆,我们是警察,你知道陈漫妮去哪里了吗?”
阿婆听说她是警察,态度好了些,很配合地回答:“不知道。
昨天下午她和她妈妈带着行李走了,说是要出远门。”
“那你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司徒淳拿出宋溢的照片。阿婆看了一眼照片,仔细回忆了一下,说:“没见过,我从来没见她带男人回来过。”
后来,老于回去了,耿晖又带着司徒淳在周围打听了一圈。认识陈漫妮的人都说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平时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她并没有男朋友,倒是与一个叫夏寒的女孩关系很好。陈漫妮出门之前,夏寒还来找过她。
耿晖和司徒淳调查到下午,直到申请的搜查令批了,才进入陈漫妮的家。陈漫妮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屋里的陈设也很整洁,不见一丝凌乱。洗漱间里全部都是女性用品,看来只有陈漫妮和母亲居住。司徒淳特意仔细观察了一下日常用品的摆放位置,发现物品的摆放都是整齐而有规律的,并没有临时整理、故意制造假象的痕迹。
在陈漫妮的床头,司徒淳看见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一男一女正是宋溢和陈漫妮,背景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定睛细看,她发现照片上的宋溢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陈漫妮也是二十岁左右,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很明显,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过往,可惜有缘无分。多年后,物是人非,宋溢有了家庭,而陈漫妮仍独身一人。
陈漫妮始终保留着这张照片,一定是放不下曾经美好的过去,但是又不能与他再续前缘。
人世间的久别重逢并不全是唯美浪漫,也有命中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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