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核桃酪
乔初熏服侍景逸用过晚膳,将碗筷汤盅收入托盘,放在一旁圆桌。从胁下取出手帕擦了擦手,走回到榻边,轻声道:“请公子伸手出来。”
景逸在榻上靠着,半闭着眸子不知在思索什么。听到这话缓缓睁开眼,抬了抬眉毛,却也没多说什么,依言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下。
乔初熏不由得弯起嘴角,伸手搭上他袖口,将他手腕翻过来,担在一旁小桌。
刚探出食指和中指,手腕就被人一把钳住,乔初熏被吓了一跳,不禁抬头看他。景逸狭长凤眸闪过一丝冷凝,瞳仁漆黑幽深,似欲一窥人心:“作甚?”
乔初熏不解,却被他冰冷中带着淡淡厌恶的神情看的心尖一颤,忙垂下眼眸轻声回道:“号脉。”
景逸则仿佛被烫着一般,飞快松开钳着她手腕的手掌:“不用了。”
乔初熏眉心微蹙,仍倔强站在原地:“我只是想确定公子身体该如何调养,用哪些药材配合食物进补……”
“我说了不用。”景逸略显冷淡的截断她的解释,将身上毯子又往上拽了拽,重新闭上眼眸,脸也撇向另一边:“下去罢。”
乔初熏没有抬头,但也察觉到对方显出的疏离态度,轻声应了声,倒退着走了几步,到了圆桌边,拿起托盘便出了屋子。
低头刚走没两步,差点撞上高翎。高翎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汤盅,发觉乔初熏脸色发白,不禁皱起眉,伸手欲把托盘接过来:“我来罢。”
乔初熏摇摇头,朝他微微一笑:“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后厨。你快进去罢。”
高翎踟蹰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乔小姐……”
乔初熏朝他笑笑:“我不是什么小姐,你叫我初熏就好。”
高翎摇头坚持:“乔小姐,刚刚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以后每天中午和晚上大伙轮流帮公子送饭,你做好了就说一声。像现在这样……你每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不是办法……”
乔初熏唇角微弯:“没事。我准备饭食的时候就吃过一些,你们不用管我。”
高翎嘴拙,心里知道这样不行,话却说的不连贯,一时间急的汗都冒出来了。
乔初熏有些俏皮的朝他眨眨眼:“行啦,改天再说。你过来不是有事要找公子么,快进去罢,别让公子等。”
回到后厨,小桃儿已经在门口等了,忙上前把托盘接过去,一边细声细气的抱怨:“初熏姐姐,你明天带我认认地方罢。我刚才想过去帮你拿东西,都不认得路。”
乔初熏笑着看她:“是我疏忽了。明儿一早带你把府里各处都认认。”
“初熏姐姐,我刚才看了,锅里还有些白粥,两块桂花糕。”小桃儿一边从缸里舀了瓢凉水刷碗,一边扭过头看了乔初熏一眼:“我已经帮你热过了,你赶紧吃罢。”
乔初熏微微一愣,别过脸“嗯”了一声,掀锅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个吃东西,另一个干活儿,倒也挺有意思。小桃儿动作特别麻利,乔初熏刚喝完一碗粥,她已经把碗碟都刷干净了,放在一旁控水,又接着开始收拾案板各处。
乔初熏将自己用过的碗筷洗好,见厨房各处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便把傍晚新买的那一袋子核桃从门边拎进来。
新打下来的核桃,还隐隐带着一股子清新微焦的松脂味儿,买的时候,就已经让商贩帮忙去了皮子。乔初熏从门后拿了小凳和锤子过来,坐在靠近门边的地方砸核桃。
小桃儿走上前一瞧,“噗嗤”一声就乐了。
乔初熏刚砸开一个核桃,心里正觉得美,听到小桃儿笑出声,忙抬头看她:“怎了?”
小桃儿伸手把乔初熏手里的锤子拿过来,又拉着乔初熏衣袖让她起来:“初熏姐姐你给大伙做菜煮饭就好,这种杂活儿就我来做罢。”说着,一双圆圆的眼眨巴眨巴的看着乔初熏,唇边还带着甜甜笑容。
乔初熏被看得微窘,她是没怎么做过这种事。过来这边之后,很多事都是一点点学着做的。她从前没点过柴火,没炒过大锅菜,也没正经上过集市跟人讨价还价。不过凡事都有个开头不是么,既然决定从头开始,就慢慢学着做,总能做的好的。
小桃儿在一旁砸核桃,乔初熏就拿了只小盆洗枣子,前两天从集市上买的,晒干的红枣。乔初熏当时尝了一个,皮薄肉厚核子小,味道也特别甘甜。今天又买到核桃,正好给公子做核桃酪。
想起刚才情形,乔初熏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又很快抿出一抹有些自嘲的笑。不管怎么说,人家给了她栖身之所,供她一日三餐,当初还在她最难的时候伸出援手。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报答景逸的恩情。他不喜欢自己,以后尽量少跟他接触便是了。
主卧那边,高翎进了屋,把小绿下午时候在街上看到的事跟景逸说了。景逸闭着眼眸,半晌没言语。
高翎踟蹰半晌,又低声说道:“公子,乔小姐……”
景逸缓缓睁开眼。高翎有些自责的垂着头:“以后中午和晚上我和弟兄们会轮流伺候公子用膳。先前是我们疏忽了。”
景逸很快明白过来高翎话中含义,沉吟片刻,又吩咐道:“你平常多关照她一些,衣服被褥什么的,别缺了……”
高翎应了一声,景逸又缓声道:“她若是想走,别拦着。记得多给些银子。”
高翎猛的抬起头:“公子——”
景逸已经闭上眸子,明显不欲多说:“就这样罢,你也早点歇着。把小绿叫过来。”
高翎踟蹰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带上门出了屋。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乔初熏便起身,见小桃儿睡得正香甜,也没点灯。摸着黑到了当院,简单梳洗过后,便去了后厨。
头天晚上,两人忙了足足一个时辰,把核桃仁外面那层薄皮剥去,又把红枣皮也都削掉,接着又将核桃捣的细碎,红枣也碾成枣泥。留待第二天一早做朝食用。
乔初熏把泡了一整宿的米空干,倒入一只小盆里,拿一只石杵捣弄,一边捣一边往里加清水。一直到两只胳膊又酸又麻了,盆里的米浆细滑浓稠,才取过一块干净纱布,将渣滓一点点都滤出去。
砂锅里的水烧的滚沸。乔初熏把米浆倒进去,又依次放入核桃碎和红枣泥,拿一只长柄汤匙缓缓搅着。
小桃儿啪嗒啪嗒跑进来,抽着小鼻子往锅里瞧:“好香喏!初熏姐姐,你做的是什么呀?我从来都没见过。”
乔初熏一手不停搅动着,另一手往里舀了两勺蜜,唇角也含着浅浅笑意:“是核桃酪。昨晚上让你帮忙碾核桃和枣子,就是为了做这个。”
小桃儿在一边眼巴巴的瞅着:“看上去就很好喝……”
不一会儿,锅里的浆子咕嘟咕嘟的冒起了泡,小桃儿机灵的递过两块布巾,又帮忙拿着汤匙。
乔初熏很快把砂锅放在一旁的长案上,放下布巾就去捏耳垂,又对着指尖连连吹了几口气。
小桃儿牵着乔初熏的袖子到水缸边,舀了一小瓢凉水,缓缓浇在她指尖,又有些担心的看向她:“以后这些事还是我来罢。”
接着又小心翼翼抚上乔初熏手背:“怎么这会儿就裂口子了?”这才秋天哪,要是过些天再冷些,她可怎么过……
指尖那阵火辣辣的疼渐渐消散,乔初熏将手收回袖中,又朝她笑笑:“没事。”
小桃儿一边帮着盛粥,端包子,一边有些担忧的看着乔初熏:“初熏姐姐,你肉皮嫩,这两天少碰凉水呀。待会儿上街我陪你买盒梨花膏,专门擦手用的,手就不会总是裂口子了。”
乔初熏拿着汤匙在分核桃酪,唇角一直勾着:“小桃儿从前用过?”
小桃儿把盛包子的盘子放在托盘上,又摇了摇头:“没有。我是见隔壁家的姐姐用过。味道清甜清甜的,还有一股梨花香。”
乔初熏微微一笑:“是么。”
很快高翎等也过来帮着端朝食。
乔初熏将一碗白粥,一小碗核桃酪,三只素馅儿包子,以及一小碟新腌渍好的水萝卜放进托盘,又看向小桃儿:“跟我走一趟罢。顺便带你认认地方。”
到了门口,乔初熏轻轻扣了两声门,将门板推开,又把托盘递给小桃儿。
小桃儿眼睛睁得更圆了,樱桃小嘴儿微微张开:“我?”
乔初熏有些好笑的睨了她一眼:“嗯。”
小桃儿接过托盘,有些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初熏姐姐……”
“没事的,我在这等着你。”乔初熏看了眼窗纸上映出的剪影,又帮小桃儿掖了掖耳边发丝。
偏厅那边吃的热火朝天,众人都没喝过核桃酪,这一尝可不得了。深红微紫的色泽,细滑浓稠的口感,枣子甜,核桃香,以及米浆特有的淡淡清香融兑一处,含在嘴里都舍不得咽。
喝完核桃酪,众人才接着吃包子,喝白粥,很快桌上饭食便被一扫而空。
小桃儿进去没片刻功夫,就空着手出来了。圆圆眼眸蒙雾,小嘴儿也紧紧抿着,一见乔初熏,蹬蹬两步就扑进她怀里。
乔初熏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呜……公子好凶喏!初熏姐姐,你以后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给公子送饭……我,我不想给公子送饭……”小桃儿可怜兮兮的仰起头,“初熏姐姐,你不要赶我走,我做什么都可以……”
小家伙几句话说的颠三倒四,乔初熏倒是听出大概,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好好。你先过去吃饭罢。你那份核桃酪我给你搁在蒸锅里了,我马上就来。”
小桃儿一颗大大的泪珠还在脸颊上挂着,一脸惊恐的看着乔初熏:“你,你还要进去?”
乔初熏简直都要被她逗笑了:“公子身体不好,我进去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小桃儿怯怯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乔初熏轻声轻脚的进了屋,就见景逸在桌边坐着,端着莲子碗的手显得有些吃力,正小口小口啜着核桃酪。
见到乔初熏进来,景逸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狭长凤眸略显慵懒的睨了她一眼,淡声道:“怎么又来了?”
乔初熏走到跟前,见他身上仍穿着玄色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件薄披风,颈间一直围着的狐裘围脖也没戴,不禁蹙起眉心。四下看了看,把围脖和薄毯子取了来,弯下腰帮他把毯子盖在腿上,又把围脖递过去。
景逸抬眼看着她,没伸手。
乔初熏一直垂着眼帘,见他没有动作,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景逸放下手中的莲子碗,轻轻咳了两声。乔初熏咬了咬唇,低着头上前一步,将围脖轻轻放在他颈后,轻声说了句“抱歉”,轻巧的将他头发撩起,又将围脖上的锦带系好。
景逸如墨修眉一挑:“为何要说抱歉?”
乔初熏已经退回之前站的位置,唇角轻轻弯起,嗓音却带了一丝颤:“我知道公子不喜与人接触。”
景逸像是听到什么格外有趣的事,嗤笑一声,手一拽就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乔初熏心尖一颤,一双杏子眼睁得大大的看他,这人怎么……
景逸虽是仰着脸看人,却依旧气势迫人,不带半点血色的唇有些轻浮的勾着,低沉嗓音却透着几许寒凉:“是一般人不敢与我接触才对。”
乔初熏身体微僵,半晌,芙蓉花般的唇瓣轻轻蠕动:“你不是那样的人。”
景逸抬起一边眉毛:“哪样的人?”
乔初熏抿了抿唇,盈盈杏眼与他对视:“众人口中的赵祁赵小侯爷,你不是大家说的那样。”
景逸松开环住她腰身的手臂,唇畔的笑也有些嘲讽:“你才认识我几天!”
乔初熏退开两步,将桌上的粥碗和包子重新放回托盘:“已经凉了,我去盛些热的来。”
走出几步,乔初熏微微侧过头,仍旧没抬眸:“会喜欢那首诗的人,不会是什么坏人。”
乔初熏认识这人是不久,却在很早就发觉,这人与众人传言中那个弑杀父兄,残戾暴虐,野心勃勃的小侯爷相去甚远,甚至判若两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本就是自怡自乐,与世无争的心境。少年大多心高气傲,会向往驰骋疆场,喜欢侠士风流,却极少有人会在那般年纪喜欢这种意境恬淡的诗作。懂得欣赏的,必是少时就历经风霜,向往自在悠然生活的人。
景逸微微一愣,唇瓣的弧度渐渐淡却,徒留一抹只有自己尝到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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