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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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教授回来的最大好处是晚上有人洗碗了。
他还烤了个蛋糕,用了张妈一直说想用但是还没来得及用它做大餐的煤气烤炉。
祝家母女两人跟看西洋镜似的站在厨房里看代教授烤蛋糕,他一边做一边夸这个煤气烤炉很不错,比他在英国见到的好。
“大概是美国牌子。”代教授说。
祝玉燕好奇的去看烤炉,那里正熊熊燃烧着!
原来此时的煤气烤炉也是很原始的,完全不像以后的电烤炉,它也是先在烤炉膛子下面烧火,那个烤火的腔子是用煤气——这是它最先进的地方。
不用炭和柴!
炉子上自带一个温度计,告诉厨师这烤炉的温度到了没有。
温度到了以后,把煤气一关,下面这个腔子的火就熄了,不用清理炭灰——果然先进。
科技是懒人之光。
祝女士喊祝二小姐站远点:“别离太近,小心再烫着你。”
祝二小姐就站远点,一边嘴很硬的说:“烫不着,那个烧火的炉腔子包着呢。”
温度上到二百度还在稳步上升。
祝二小姐盯着温度计看个没完。
莫明有点回到学校实验室的感觉。
唉,她还真有点想念学校了。
温度到了,代教授关掉煤气,等温度稍稍回落才打开炉门,把蛋糕胚放进去。他还用剩下的面团切了几块饼干,用叉子做出花形。
祝二小姐心动不已,说:“以后我也可以用这烤炉来烤饼干了,多省钱啊!”
张妈马上叫道:“可算了吧!小祖宗,你还是去买吧!省那几个钱再烧了手。”
祝玉燕自觉代教授回来就有人站在她这边了,就拉代教授回答:“您说呢,我能自己干就自己干,多学点本事不是很好吗?”
这才是当代女青年啊。
代教授笑着说:“算了吧,一个不好,你再把房子烧了,让人烤给你吃。”
张妈说:“瞧瞧,没人站在你这边,别多事了。”
祝二小姐一腔热血被打消。
苏纯钧回来见到代教授自然是十分的惊喜,也有更多的担忧,打发走了陈司机,他连忙问代教授:“顺不顺利?有没有出事?”
代教授说:“一会儿吃完饭再说吧。”
晚饭很丰盛。
张妈见到代教授回来,特意做了许多家常菜,代教授吃得很开心也很舒服。饭后还有蛋糕饼士做点心,大家移到有壁炉的小客厅说话。
注:壁炉,也是烧煤气的。
两排煤气灶似的小眼烧着由蓝到桔红的小火苗,在壁炉里呼呼的点着。
还是挺暖和的。
大家围坐在沙发上,各自端着红茶与蛋糕,静静的听代教授这一行的故事。
代教授走的时候是静悄悄的,谁也不知道。
家里只有祝女士一个人知道。
毕竟两个人睡在一个屋里,不可能连她也瞒着。
行李是代教授自己收拾的。
为什么连小红楼里的人都瞒着?
其实是因为代教授和祝女士都觉得张妈和祝二小姐并没有保密的天分。
老太太爱担忧,小孩子爱吵闹,索性就都瞒着。
等人走了以后,祝女士才告诉家里人代教授出去干什么了。
他其实是出去做物资转移的。
学校里的东西太多,全都带着走根本就不现实,也不可能真的一路拉着车运东西,那要找多少工人苦力啊。
所以一些特别贵重的仪器或大件的机器,都由代教授找地方运走藏起来,小部分的资料与书籍则大家一路带着走,能带多少带多少,其余不太重要的书籍要么在这最后的时间给他们找个好人家先送出去,要么就只能留下来了。
唐校长他们之前是打算全带走的。但一群理想份子把家当点过之后,又计算了一下带着走的花费……
还是这个方法更省钱。
唐校长拍的板。
学校里的教职工和家属都已经在过年前趁着流民潮走了,学校里的人少了之后,代教授才秘密离开,将机器运走。
怎么说呢?
唐校长坦言,就当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愿意相信愿意跟学校一起搬家的都是好人,但还是不要考验人性了。
代教授身负重任,他要负责把这些价值千金的机器运出城,还要负责给它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代教授带着这些宝贝回了家乡,徐家屯。
徐家屯是个乡屯,十里八乡的都姓徐,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洪武年间,因为乡里有明洪武时期留下的牌坊。
代教授本家并不是徐家屯本地人,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因为什么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徐家屯的人是以种地为生,虽然再怎么种地也填不饱肚子。
徐家屯有个油坊。
油坊东家是个大地主,十里八乡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都是他家的。
他家将地租给农民种,租子是五成。
不过到了交租的时候,并不是这么算租子的。
油坊收的当然是用来榨油的,他家租出去的地,也多是用来种油菜的。到了交租的时候,农民会把收成全都交给油坊,油坊会先把租子减去,再把剩下的油菜籽按两成的出油量给农民算钱,减去工费后,最后农民能拿到的只相当于地面出产的十分之一做为收入。
然后,农民再拿这十分之一的收入去买米买粮买盐。
这十分之一的收入够不够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和花费呢?
必然是不够的。
那到了第二年,农民还要再种地,家里没钱怎么办呢?那就必须要向油坊赊出种子来种。
年年如此,代代如此的前提下,所有种地的农民都欠了地主的钱,他们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只能继续在这里种地。
代教授复杂的说:“那一年年的欠条,其实就是栓在农民脖子上的绳索,让他们在实际上成为了奴隶。”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其实农民永远不可能还清地主家的欠款。
除非天降横财。
老老实实种地的话,欠款只会越滚越多。
祝玉燕:“原来如此。所以就算是农家子弟也都愿意读书考秀才啊!”
对农民来说,支持儿孙读书考秀才是家里翻身的唯一机会。所以这并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相反,每一个农民家庭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一个读书人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无比的清醒,比身边其他的农民都更清醒。
所有的地主都是这么干的,所以,也不能说油坊就格外的不对,他们也只是照着祖辈的方法去做。
而且徐家油坊是非常好的人,油坊的少东家就对他说过:“我爷告诉我爹,我爹再告诉我,他们说我家油坊跟这里的人是一起的,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纪幼小的少东家还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已经知道要对种他们家地的农民好。
每年不管记下多少债,农民欠下多少钱,油坊从不催债,每年也照样给农民发种子,到了年尾,不管收成如何,年景是好是坏,都会给大家发足钱——保证不偏不向。
代教授以前曾经跟少东家一起去给家里算账,他发现少东家记账,不是记这家收了多少,而是记这家的地多大,干活的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只要地一样大,人数一样多,他就把这一家的钱记成一样的。
少东家当时还是个小胖墩,摇头晃脑的说:“爹说了,这叫不患寡,患不均。要是到时发钱发的不一样,肯定会有人打架的,唉。“
婚丧嫁娶,油坊的主人都要上门,红事给红包,白事给白包。
家中有人生病,油坊也会送钱送医送药。
要是有孤儿或寡妇或是无人养的老人,油坊也会给些钱财,好生安置。
要是村里有人生事,偷抢盗劫,杀人放火。油坊也会拉上家里的壮丁与村中的青壮缉凶。
代教授觉得油坊的东家,事实上就像徐家屯的县官老爷,什么都管一点。
油坊的主家也是真正理解了油坊与农民们唇齿相依的命运。
他会被卖到徐家,并不是因为徐家巧取豪夺,而是因为他的父母生得太多,根本养不起孩子了。
要是徐家油坊不肯买下他,那他父母会把他带到城里卖掉。要是还卖不掉,就会扔了他。
这种事在村里很常见。有时在山里放驴放猪,都能看到死的小孩子,河边更多,那都是被父母扔了的。
代教授不但不恨油坊,还一直把油坊当成自己的家。
祝女士问:“家里都好吧?”
代教授笑着说:“都好,都挺好的。”
他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少东家已经成了东家,油坊的老东家也已经去世了。
少东家现在是个看起来黑瘦黑瘦的小老头,头发花白,笑眯眯的。看到他回来,乐得从屋里跑出来抱着他大笑,拉着他进屋,喊两个儿子带孙子来给他磕头认亲,说他是叔叔,让小孙子喊他叔爷爷。
他还见到了他的弟弟。在他父母去世后,少东家就收留了这个最后留下的孩子,起名为玉生。
那时他已经回国,在大学教书,说这一生都不会结婚了。少东家拉着他弟弟说:“我替你养这么大,你以后拿他当儿子吧。”
玉生已经十四岁了,有些羞怯胆小。
少东家说玉生不像代教授那么聪明:“接回来之后就让他跟着我孙子的先生读书,就是不像你当时那么机灵。”
少东家听说代教授已经结婚了,还多了两个女儿,顿时高兴的拉着三个孙子说:“有没有瞧得上的?送你当女婿!”然后叹气,“早知道你会有两个女儿,我就多生一个儿子了,现在这两个都成亲了,不合适。”
代教授实话实说,两个女儿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少东家的这三个孙子只怕是配不上。
少东家结婚早,生儿子早,儿子们结婚也早,所以连孙子都抱上了。
少东家问他:“你什么时候抱孙子?”
代教授想了想,说:“快的话,两三年后就能抱上了。”
少东家笑着说:“我还当你这辈子没机会抱孙子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什么都有了。好好好。”
代教授问现在家乡情况怎么样?
少东家叹气:“唉,怎么可能好得了?”
抓丁抓的地里的人都跑光了,油坊也被各方盘剥好几回。
少东家:“家里的驴啊牛啊猪啊,早就没了。现在家里也就养养鸡鸭,可以吃个肉。”他把手伸出来,两只手上全是老茧,“我现在天天下地。”
油坊倒是还开着。
少东家:“他们指着我们做火油呢,上一年交了四千斤火油,好家伙,一队兵守着我家大门口,出村的路都堵严了,交了油才撤了。”他指着路口说。
“我们家比别处都还好些,还能活。开布坊的徐四那一家,早就全家上吊了。”
少东家眯着精明的小眼睛,笑着问他:“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你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叫开不了口的代教授开了口。
少东家听了他想藏东西,想了想,说:“藏也是能藏。要是能下水,就沉到河里去吧。那河滩子深的很,有好几个大洞,外人也不知道哪里有。”
油坊少不了油布。
少东家带着全家老少,男男女女一起上阵,跟代教授把机器运进来,全都里外三层的裹上油布,一趟趟的全沉到河心的洞里去了。
然后他才回来。
少东家把他送到大路口,看着他走。
少东家:“这一趟走,只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吧?到我闭眼前都见不到你了。能最后再见一面挺好的,走吧,走吧。”
代教授哭得不像个人样,抓住少东家说不出话来,最后跪在了他的脚下。
少东家摸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两块银子,塞给他:“没什么钱了。带上吧。”
代教授也带回来了一包黄金,摇头说:“我有,我有。”
少东家:“你有你也花不到自己身上。我给你的是我的,你自己的留着。”
他的胸口现在还放着那两块银子,已经叫胸口煨的发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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