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题
王陆看着无数指着自己的手指头,瞧他们愤懑的样子,要不是没有鸡蛋和烂菜叶,他现在能肯定自己没有一处衣服是干净的。
并且不愧是读书人,这骂起人来就是比坊间那些跳脚的只会问候先人的泼妇要入魂三分。
差点把人给骂自闭。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们骂的越狠,越是说明我错得离谱。”
“至少我是在为赶走公孙鞅贡献一分力量。”
“就是不知道成矫的人答得如何,如果他也不能让公孙鞅的先生满意,这便算是开门红……”
虞坚往百谷场台下一扫,对公孙鞅道:“老夫就说,秦国是无法之地。”
急着出名的严嵩催道:“虞先生请快评析!”
虞坚开腔,百谷场下骂王陆的人也停止。
“你们三人中,有一个错,有一个半对半错,还有一个——对。”
意料之中,严嵩自认为自己是“对”,孙朔是“半对半错”,王陆则是“错”。
这答案昭然若揭,是台下绝大部分人的想法。
王陆也是这样想的。
“首先老夫先说半对半错者。”
虞坚很懂如何吸引旁听生的注意力,故意先从中间开始,这样一来最后的悬念就更加让人期待。
“严嵩,判刑判轻刑者为中。”
如遭雷击。
严嵩表情一下就沉下来,虞坚的评析和他自己的预估差了整整一位!
这总共才三人而已。
“徇私舞弊!”严嵩拍案而起,这好家伙,来咸阳参加论道大会,非但没有增长自己的名声,还被人请来捧人!
“小严子”落败于虞坚弟子……这个事件传出去,这辈子都别想把“小”字给摘取。
他现在算是发现了,整个论道大会就是一个骗局!
虞坚反问道:“老夫何处做的不对?”
严嵩指着孙朔道:“以一己之私,判自己的弟子优胜,而判我为负!”
百谷场下的学子士子们议论纷纷,虽然没有完全表明支持严嵩,但这种肯可能性并不小。
虞坚却没管旁人,只是回道:“我何时说孙朔的答案优与你了?”
“恩?”严嵩一愣,按照基本的情况,不应该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难不成……
严嵩看向王陆,难不成他才是正解?
虞坚道:“你的答在孙朔之上,孙朔是错的,而你是半对半错。”
“这不可能!”在后面的成矫呵斥,先前严嵩落后孙朔,他只是不满,现在落后于王陆,他无法接受。
“这虞坚是不是老糊涂了?把别人的答案都记混了?”
“那王陆的答案才是对的?荒谬!”
王陆也加入抱怨虞坚的阵营,如果不是确定自己真的不曾认识和见过此人,他都怀疑这人是不是和谁串通好来折腾自己的。
这题,两位法家弟子都给了答案,自己故意背着选,竟然还对了?
这不可能,一定是他老糊涂了!
百谷场众说纷纭,很显然,对于这个评析,他们是有诸多不满,只有虞坚给出合理的解释,才能服众。
虞坚也明白这点,便缓缓说道:
“法,是人之底线。触了底线,就要受法约束。”
“夺人财物,触底线,必须受罚。”
“论迹不论心。”
“孙朔说不判,那与被夺财物的人来说,法对他是不公允的,是偏袒的。法之公正威严尽数扫地。”
严嵩质问道:“判对,那为何不能轻判?难不成这小子说的‘重判’是对的?”
“对。”虞坚道,“王陆他说得一点没错。”
“法存在的意义除了犯罪发生时进行审判,更有在犯罪未发生时以约束作用。”
“今日轻判此人,无疑给大众一个极不良的表率——只要有值得同情的理由,即可侵害他人。”
“人间多苦,人间多惨,人人都以这样的理由去行凶,人间还不乱乎?”
“王陆言重判,看似不和情理,却恰恰符合法理。此人重判,除了禁绝此番事故再发生外,还有此人执法犯法,铤而走险,行违法之事而抱有侥幸心理。”
“重判他,即是在挽救他……”
虞坚的评析给出,王陆观察到百谷场上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恍然大悟的理解,另一种则是不理解,不接受,觉得这样的判定过分。
只是王陆很快就发现其中原由,那些支持的,模样看起来全部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是法家弟子,而其他不支持的有穿着儒服、道服,或是其他学派的标志性的衣裳。
这些不支持的人似乎进行反驳虞坚的论点,王陆本来还对他们抱有一丝丝希望。
但很快就放弃了。
这里是法家的论道大会,一些言论都从法家出发,管你其他学派什么事?
就连刚刚一直不服气的严嵩现在都不再吭声,显然是接受了虞坚的说法。
“完了,完了……要出事!”
王陆看台上,公孙鞅露出“果然不出所料我所料”的神情,并和身边的师弟在小声交谈些什么,时不时还朝着自己这边点头。
孙朔则起身到王陆桌边:“王陆兄,受教。”
“不敢,不敢。”王陆有苦难言。
“不知王陆兄习法多少时日?”孙朔瞧王陆和自己年纪差不多,自然升起比较之心。
“没学过。”书到用时方恨少,要是自己学过法学,这时候的回答不是就可以避开正确答案了。
而孙朔在听了王陆的回答后,丝毫不怀疑所言为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的,鲜少是假,一般人没这样的胆子。
“没学过法学,就能回答得如此符合法理。”孙朔由衷道,“王陆兄,你也许是天才。”
“呵,”王陆没有一点高兴,只觉得格外痛苦。
孙朔看着王陆近乎扭曲的表情,突然悟了,自己在稷下学宫时,常常因为别人一点夸奖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瞧面前的王陆,被自己夸成天才,非以为喜,反以痛苦。
这是何等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孙朔慢慢退回位置,开始有些理解公孙师兄。
秦国无法,是真的,但只要王陆在,秦国便有法!
公孙师兄留在秦国,未尝不是一个好决定。
甚至等学有所成,到自己游历时,可以考虑也来秦国……
史迁没管旁边一向拉扯他的嬴政,正快速用史家的秘法进行速记,将第一问的对答和众人的表情统统记录上去。
这一环节很重要,像严嵩想去掉“小”字,就需要史家这样的记录来佐证。
严嵩不再看孙朔,他知道自己走眼了,今日这场最大的对手不是虞坚的弟子,而是这个……这个什么人来着?
严嵩没关注过王陆,导致现在他都不清楚身份。
“严嵩。”
就在这时,成矫喊了一声。
严嵩看着成矫的眼睛,不言语,却也读出了他的意味。
——让自己认真回答。
实际上他不说,接下去严嵩也会提起十二分精神。
此刻,百谷场上的胜负已经和“小”字无关了,他即便胜了,凭旁人的名气,也难算一次功绩。
可要是输了……
那事就大了。
一旦输给这个不知名的小子,自己苦心经营数年的名气将白白为他人作嫁衣。
比起成矫,他严嵩自己更怕输。
“虞先生,请出题!”严嵩抖擞起精神,准备拿下第二题挽回局面。
虞坚也不拖延,出题:“有一国君,欲立新法,有一仁德善心之士,有一熟读律法之士同参与立法,问谁为主,谁为次?”
题目一出,王陆不再和第一题时那般松散懈怠。
原因无他,就是严嵩和孙朔两人不靠谱。
上一题明明那么简单……大概,也许……总之,就是二人难孚自己期望。
靠他们的答案,鬼知道这次还会不会再答错。
他已经答对了一题,真的不能再答对了。
再答下去,公孙鞅留下都是小事,倒时消息一出去,秦国得增加多少国运值。
并且自己表面的阵营还属嬴政,这笔功劳是记在嬴政头上,岂不是让嬴政又离储君之位近了一步?
若嬴政按照历史当了秦王,秦国强大,十年不灭,消失的就是自己了……
说什么!也不能答对第二题。
史迁:“王兄好像燃起来了。”
王陆折断一根竹简,将两段小竹片一左一右,分别代表仁德之人/熟法之人。
“如果我是国君,我会选……”
——选个篮子。我又没当过国君,我怎么知道国君要顾虑哪些?
要不选熟法之人?
毕竟立法的法文及各种条条框框肯定需要专业的人来写,就像不知道谁说的,术业专攻。
王陆拿起右侧代表熟法之人的断竹片,却又很快放下。
仁德之人,这个选项看似离谱,但既然放在选择中,肯定有几分道理。
公孙鞅的老师看起来也不像吃饱了撑着胡乱编题的人,所以……选仁德之人?
王陆放下手中短竹片,拿起住左侧的。
福临心志。
一刹那间王陆想起了上一题,上一题的题目就是核心内容就是“法容不容情”。
虞坚的回答是不容情,那么由此可以推理出,他不希望法的公正因为人的善心而影响。
也就是法,无须仁德!
懂了!
就选它!
王陆坚定地拿起左侧竹简,等着严嵩和孙朔想好自己的答案。
又是一刻钟,闭上眼在脑海中模拟辩论的严嵩睁开眼,他有了自己的答案。
“三位都好了吗?”虞坚问道。
三人齐齐点头。
“那就一块给出答案吧。”
“熟法之士!”
“熟法之士!”
“仁德之士!”
“?”虽说已经不再信任他们两人,可在知道的答案和他们都不同时,王陆心里有些发毛担忧。
总不至于再答对吧?
不会吧?不会吧?
“呵呵……”虞坚捋胡笑道,让王陆不寒而栗,让严嵩如坐针毡。
“虞先生,快快评析。”严嵩手摆在腿上,腿上的布都湿了一块。
“这第二题,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若你有辅佐国君治国之能,即‘大法’,这题一目了然;若无,哪怕研学了再多的律法,也是‘小法’,可用,却不堪大用。”
“所以这题……”
“最终答对者……”
“是……”
也不知是虞坚的恶趣味,还是恶趣味,急得严嵩想冲上去扇大耳巴子。
“是王陆!”
“王陆再对一题!”
一瞬间,
王陆和严嵩都面无血色,一个觉得天崩地裂,一个觉得天旋地转。
王陆、严嵩:“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这怎么又对了?
王陆不能接受,我明明已经努力想过了,它怎么还能答对?
难不成,我真是只能答对题的废物?这辈子都没办法答错题?
王陆一向不信风水,可在接连打击下,不禁有了祛祛邪……呃,祛祛神的想法。
严嵩一反常态地不言不语,呆呆坐在位置上回溯自己的人生。
数年的拼搏,无数日夜的寒窗苦读,竟然全部输给了一个……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他看到史家装扮的人在一脸兴奋地记着什么东西。
不用想,肯定是在记录这人击败自己,还是接连两次。
这辈子“小”怕是去不掉了,“子”恐怕也保留不久,要让给这人了。
哎……
早知今日,就不该来答应成矫,就不该来咸阳的。
“小严子”,这称呼其实也挺好的……
孙朔尚未出师入世,所以对名气并不算特别看中,但对于问题仍旧有探究精神。
“老师,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选仁德而不选熟法之人吗?”
虞坚回道:“不如你去请教王陆,他一定知道。”
孙朔看向王陆,作揖行礼:“王兄,请赐教。”
——我能知道个篮子。
王陆回道:“不知道。”
孙朔表情一僵,还以为是王陆不愿意教自己。
他又看向虞坚,“老师,王兄不愿告诉我。”
虞坚却诧异道:“他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不知‘道’。”
“熟读律法之人,法学上的成就毋庸置疑,可各国国法条例各不相同。在我齐国临海的小镇,是允许自由买卖盐铁,可在其他国,这是砍头灭族的罪过。此谓‘法不同’。”
“而仁德属道,天下之人可不同法,却必然同道。以仁德之人主立法,以熟法之人为辅,立的是百姓认可的法。若仅是由熟法之人按照自己的经验去立新法,法不一定适合这个国家。”
“尧舜周王姜伯等,都是以仁德立法的最好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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