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重山
春夏之交的日光洒在群山重峦之上,落在水面上,亮晶晶的,像星子在河流中熠熠生辉,亮得有些晃眼。
重重翠意环绕的山路上,百姓往来劳作。老黄牛拉着一车希冀,哼哧哼哧地在山间慢行,驾车的老伯也不着急,摸了摸身旁孩子的小脑袋,悠哉悠哉地应和着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山歌,与鸟叫虫鸣一起,期盼着盛夏。
五月,沧州的寒意真正退却,青翠入眼,生机蓬勃。
一前一后错落有致的马蹄声响彻山间,拉车的老伯给他们让了路。小孩好奇地回过头,奶声奶气地说:“长大了我也要学骑马。”
老伯笑呵呵的,驾着牛车其实朝城里走:“好啊,以后啊,你也去从军。”
“像哥哥一样吗?”
“对,像你哥哥一样。”老伯笑得慈爱,温柔地抚过小孩的头顶,“咱们这沧州城啊,有他们护着,可是好地方。”
关月勒马,看着面前蜿蜒小路,轻笑道:“咱们得走路上去了。”
她今日难得的穿了一身白,平日里关月最讨厌的就是浅色,容易脏。
温朝从绀城一路带兵赶回,还没进门就跟着她一路到了这儿。此刻才有空将身上的铠甲去掉一些,系在马背上。棕色的马儿兴许是有些不满,拱了拱前蹄,哼哧了两声。
温朝同她顺着山间小路向上走,越往上越是林深树密。树枝伸长了手拦着他们的路,非得弯腰拨开才行。
“到了,在这儿可以瞧见大半个沧州”关月停步,不远处有几个坟包,面向着悬崖,“那边,还能隐约看见白城前的衣冠冢。”
“那一仗边线外推六十里,谢剑南这个名字,也因此在北境家喻户晓,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你应当听说过。”关月看着远方模糊的衣冠冢,轻声说,“可是这个衣冠冢下,埋着两万忠骨,天和营折损过半。”
“你们在绀城的事,斐渊写信同我说了。”关月拿出特意带来的满江红,洒了大半壶在坟前,“我爹以前,最喜欢满江红。”
她立在坟前,沉默许久。
“喏。”关月将剩下半壶酒递给温朝,“我酒量差,就不陪他们共饮了。”
“这儿…埋着父亲的衣冠,兄长的骸骨…”关月依次抚过刻着生平的木牌子,指了指不远处,与父兄墓碑面对面的地方,“还有母亲和嫂嫂。”
“你陪他们喝一杯吧。”关月说,“父兄若在,知道今日绀城捷报,肯定要夸你的。”
温朝只喝了一口,将余下半壶酒缓缓洒在坟前。关月与他一道,对着父兄的墓磕头祭拜。温朝起身后,她才独自走到母亲和长嫂坟前,算是家礼。
英魂在天,山河共祝。
他们在山上逗留许久,返回时已至黄昏时分。天色有些不大好,看着像要落雨了。
温怡大半个下午都对着谢旻允牵来的马儿愁眉苦脸,这匹马太高了,她有点怕。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那马儿仿佛不耐烦一般摇了摇脑袋,吓得她退得更远了。
谢旻允就这样在一旁倚着柱子笑了半下午,倒真是“教”了。
温怡委屈得不行,好容易看见温朝和关月回来,可怜巴巴得找哥哥诉苦。但温朝似乎没什么心情,只拍了拍她的脑袋,就往里头去了。
恰巧此时落了雨,温怡立刻找借口跑回自己屋里生闷气去了。
温朝坐在廊下,看着雨势逐渐变大。地上渐渐积了水,雨滴砸出了大小不一的泥坑,甚至溅起泥点,落在他身侧。
关月一手撑着伞,一手捞着果酒,从远处走过来递给他:“凑合凑合吧,免得我醉了。”
她收了纸伞放在一旁,不顾地上有些湿漉漉的,撩了衣袍坐在他身侧:“我兄长第一次出征的那天,和今日一样,下着这么大的雨。”
“他回来那天倒是个好天气,我兴冲冲地跑去接他。”关月看向淋沥雨幕,轻声说,“那时候我就在想啊,明明是打了胜仗,他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
“后来嫂嫂进了家门,我日日粘着她。哥哥回来的时候,也总是笑着的了。”关月拿了杯子,想倒一杯果酒,酒壶却被温朝一把抢了去。
她愣了愣,轻笑道:“这是果酒,不会醉人的。”
“对了。”关月倒没一定要喝,要了两次没得逞,便作罢了,“嫂嫂将小舒送来了,我想着过几日,给他找个先生。”
“不行,我和哥哥小时候的先生是母亲特意从云京请来的。”关月不等他答话,自顾自地念叨,“这沧州城里的先生,大多差点火候。有些本事的,恐怕请不动人家过府,咱们穷。”
“小舒才六岁,要不…”
“他才十三岁。”一直听着她絮叨的温朝突然出了声,“只比你的小侄儿大七岁。”
雨声和着轻叹散在风中。
“是啊,才十三岁。”
雨点落在屋顶,顺着屋檐汇成细细的水流。这场雨下得异常大,噼里啪啦,盖得住一切喧嚣。
温朝深吸一口气,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对了,那个玉娘,斐渊信中应当和你提过。”
“我们拿她没法子,只能先带回来了。”温朝说,“绀城妓馆里的老鸨拿了斐渊给的银子,倒像是根本没放在眼里一般。那数目放在绀城,绝不算小。”
“你见过郑崇之了?”关月问。
温朝颔首,说:“嗯,这位知府郑大人,恐怕同妓馆这桩事,脱不开干系。”
“能在城里嚣张成那样,府衙当然知情。”关月冷哼一声,“不久前我兄长去过一趟,还没腾出手收拾他,沧州就有了战事。”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撬开这个玉娘的嘴吧。”温朝有些头痛地说,“她这一路,磕磕巴巴的,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
“倒是有一句说明白了。”温朝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同她说了一路,我们绝不会送她回去。还是说两句就要掉眼泪。”
“你们两个,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关月啧了一声,笑道,“我可听空青说了,你们由着美娇娘朝地上摔,也不知道扶人家一把。”
“肯定是你们两个不解风情,吓着人家小姑娘了。”关月斩钉截铁地说。
关月口中的“小姑娘”此刻正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像只受惊的兔子。
如温朝所说,无论问什么,她都磕磕巴巴的,答不上来。
关月一阵头疼,在心中默默感慨自己先前不知所谓,并向一路饱受折磨的二位诚挚道歉。
“你别哭了,不会送你回去的。”关月撑着下巴,皱起眉头瞧她,“你脸色这么差,总得让大夫看看吧?”
“大夫…大夫…好。”大概是折腾了这许久,情绪总归稳定了一点,玉娘总算肯让大夫瞧瞧了。
关月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她低声嗫嚅道:“大夫…不要…不要男人。”
关月一愣,片刻后温声同她说:“好,你别害怕。”
叶漪澜在城中医馆,此刻不府内。来的自然是温怡,关月原本不放心她一个人,但小姑娘笑吟吟地哄好了她,只留了子苓在廊下,还是一个人进去了。
恰巧军中有事,于是关月嘱咐了子苓留心里头的动静便离开了。
温怡坐在玉娘对面,同她大眼瞪小眼了许久。
这回反倒是玉娘先开了口:“姑娘,你…”
玉娘还是怯得很,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
温怡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我先给你切脉。”
温怡卷起她的袖口,第一眼便看见了触目惊心的疤痕:“这是怎么弄的?!他们打你了?”
“打…打了。”玉娘闻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以前…还有活生生被打死的。”
“还有一些…被选中的姑娘,会…会…”玉娘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了抽泣声。
温怡倒了杯水递给她,轻声说:“你慢慢说。”
玉娘低着头掉眼泪,温怡握住她的手,温声说:“你得说出来,我们才有法子。不着急的,你慢慢说。”
玉娘抬起头,在泪眼朦胧里模糊地看着面前的姑娘,闷声问:“你们真的,真的不会送我回去吗?”
“不会的。”温怡笑吟吟地答,“姐姐已经让人给你收拾了屋子,你要是愿意,可以留下来的。”
“我?”玉娘有些怀疑,“他们那样的贵人,怎么会愿意留下我呢?我…我会脏了贵人的屋子。”
温怡闻言一愣,随后笑着唤子苓进来:“子苓,你去叫南星过来。我先给她诊脉。”
“这个问题,你留着问一会儿来的那个姐姐。”温怡说着,替她诊脉,简单地上了药,“她叫南星。”
正说着,屋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南星行了礼,“姑娘,你找我?”
温怡“嗯”了一声,拼命给南星使眼色,示意她说话。
南星只愣了片刻,随后心领神会道:“小侯爷说的就是你吧?咱们这个主子啊,钱多,总喜欢捡人回来,也不知道他到底图什么。”
“可能是随了侯夫人吧。”南星认真思索片刻,说,“我就是侯夫人从青楼捡回来的。”
“你身上是不是有伤?”南星问,不等玉娘回答,又说,“你先养着吧,现在不想说,过段时日也成。”
“反正屋子姑娘已经让我替你收拾好了,你一会儿先过去。”南星环视四周,有些嫌弃,“这屋子那像是个养伤的地方。”
玉娘被她连珠炮似的一通话弄得有些发愣,“我…我真的可以留下?”
“当然啊。”南星翻了个白眼,“我辛辛苦苦收拾屋子,不就是为了你么?”
玉娘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有点怕。”
“我同你说。”玉娘深吸一口气,还是有些怯懦,“就你一个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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