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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大结局


细雨如织,扬起一挂轻纱,笼上云髻。

        繁花似锦铺道,经雨润泽,洗去尘埃,愈显清丽。马蹄在花团锦练前停蹄,二人下马。春容谨慎避开花枝,与祝眠一同,小心翼翼行入此间深处。

        沈丛葬在这里。

        新起的坟茔,连历几场暮春小雨,已抽出不少绿芽,有花有草,热闹得紧。

        她撑起一把纸伞,遮在墓碑顶上,颇有几分打趣意味道:“您年岁不小了,可淋不得雨。”

        “别怪我们来得晚,没赶上送您最后一程。”她轻声说着,“实在是离开雪鸦岭后,回迟州时被一股流寇拦住,颇费了番功夫。想必您也不会怪我。若真要怪,就怪他。”说着说着,她抬手回指立在身后为她撑伞的祝眠。

        祝眠讪讪道:“是该怪我。”

        “但他也不是诚心的。”她又轻叹一声,“就像您喝多了酒总要唱两段,他一上船就免不得要晕。流寇们掳了几个百姓上了船,这便多费了些时间。”

        她拿出布帕,将墓碑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擦拭干净,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讲到最后,她抚摸着墓碑落款处,刻着沈轻轻的名字。而真正的沈轻轻,就被葬在不远处的地下。父女二人,在此团圆。

        祝眠望着墓碑落款,雪鸦岭之后,他已将易容卸下。但春容仍戴着面具,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一张脸。她仿佛很喜欢沈轻轻这个名字,这个身份。

        墓碑上的雨水已将布帕完全打湿,她婉婉笑着,举起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面颊。她将脸上覆盖着的伪装层层卸去,最终,以自己原本的面容面对着沈丛的墓碑。

        她说:“换了张脸,我还是你的女儿,你不能赖账。”

        祝眠稍有动容,雨伞微倾,伞沿雨珠成串,砸上春容举着的纸伞伞面。细雨跳珠,乱次滚开,没入泥土草根之间。

        他想,她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

        “这些年,我换了名字,改了户籍。从人人唤我春容,到人人唤我沈轻轻。从软玉楼的娼籍妓|女,到沈家院的江湖侠女。可分明我还是我,仍是这副躯壳,仍是这颗心,这缕思想与魂魄。”

        祝眠静静听着,他不知道她是说给沈丛听,还是说给他听。

        “后来我就明白了,一个人,不会因姓名户籍而改变。可见姓名户籍也不该改变一个人。”她在墓碑前的土一点一点拨开,“父母赐名,官府录籍。为父母者,当怜子女。为官吏者,当为百姓。可天底下,却有父母鬻儿卖女,更有官府录娼籍奴藉,以良贱判百姓。”

        她将擦去易容的手帕埋在土里:“爹,你说得对。轻自轻之人。是官府不仁不义,录我娼籍贱籍。我非娼奴。”

        祝眠心神飘忽,忆起从前。曾经,不止一次,她因背负娼籍而痛苦悲鸣。而今时今日,她所言所语,与从前大相径庭。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春容与沈丛相处甚至不足一年,却已真真切切地将他视为父亲。

        “我自幼在软玉楼长大,见惯了卖笑追欢,以为自己若能抽身离体,就无所谓娼妓。后来,我有了心上人。”她说着便停下,回头望着祝眠,“心中有情,便忍不得与他人苟且,一心想要清白脱籍。可又想着我曾为娼妓,早已是肮脏污秽。”

        “不是。”祝眠开口回应,“你不是。”

        “我不是。”她低声道,“那时我也想过,倘若我能割断情丝,是否可以回到从前?无所谓娼籍良籍。但后来,我见到元絮。她无牵挂之人,却仍不愿为娼,为此不惜纵火烧楼,将自己与青楼一同化为灰烬。她本是良家女子,饱读诗书,却被发为官妓,永录娼籍。我以为是诗书礼教令她以娼为耻,可我幼年之时,就见过太多不识字的女子被卖入软玉楼,多有羞愤自戕者。从前我自认清醒,旁人说多了聪慧,我亦信以为真。如今才发现,我愚蠢且糊涂。有情或无情,知礼教与否,都会有人为做娼而耻。耻于为娼,并非因为这些,也更不该因为这些。而是这世上本就不该有娼。”

        雨势稍缓,细细丝雨愈发稀疏。

        祝眠在她身后,不知她此刻神情,但他能猜得出。

        她从容笑着,神色轻盈。

        “诸多女子,不该因做娼而耻。青天官府,才该因录娼籍而耻,更应该以惩女子为官妓而耻。”她站起身,扶着墓碑的肩处,“林静她将林大侠的刀留在沈家院,离去时嘱咐人转告我,莫忘记自己的誓言。我们不会忘记。”

        祝眠扶上腰间长刀。曾经他意外救下林静,林静将这柄刀赠给他,而后被他还了回去。如今,林静再度将这把刀交到他的手里,警示他不要忘记自己曾经的誓言。

        ——终此一生,扶危济困,救死扶伤。

        赵春娘也将她自己闯出的名号赠予他,从今往后,他便是春廿三刀,也该如从前的春廿三刀一般,

        ——行侠仗义,救助孤苦。

        他会带着林瞬的刀,与春容一起。

        “我们该走了。下一次或许能准时来,也或许会迟来。”她微微笑着,“这就取决于我们的路上,是繁忙还是空闲。若是能闲一些,就好了。”

        春容道了别,将伞放在墓碑边上。

        转身将走时,她忽然又回头道:“对了,忘记说了,林静怕他真的去行后半句誓,又说要喝百家酒兑的喜酒。届时给你也送一盏,不能喝多,喝多了怕你在这儿唱上两句,吓坏过往的百姓。”

        春容走得远了,祝眠却仍站在原地。

        他看着沈丛的坟茔,靠近后,提刀在落款旁侧再落下两个名字——春容和他的名字。

        春容在远处唤他,让他快一些。

        他对着沈丛的墓碑低声道:“多谢。”

        仍是两人一骑,晃悠悠在田野间前行。

        “先去京城。”

        “好。”

        一个月后,京城教坊迎来一支羽箭,箭身绑有书信,言:“明日午时,净火焚楼。”教坊上下慌张不已,请官府查办。教坊内众多女子心中惶惶,聚于院中欲要避祸。第二日午时,教坊果真燃起大火,楼阁焚烧过半。因有预警,无人伤亡。

        他们站在远处,望着滚滚浓烟。

        或许焚一楼只是徒劳无功,焚百楼亦难改变世情,但她却不会放弃。

        春容神色柔和,目光坚定:

        “我相信,终有一天,这世上,女无娼,男无奴。”

        “我陪你等。”

        此后,各地“关押”官妓的青楼皆有此类事发生。

        三年后。

        春容将受她与祝眠救助的百姓家酿酒液倾入随身携带酒葫芦中。

        第一百家。

        他们带着酒葫芦,策马赶去宁州谢宅,却得知林静已不在谢宅住着。守宅的老管家交给他们一份喜帖,良辰吉日正在半个月后,他们来得及时。

        离开宁州赶去林家旧宅前,他们听到宁州茶楼酒肆讲着一桩才子佳人的新鲜事。讲的是佳人春上踏青,偶遇一名翩翩少年郎,少年生得俊俏,却在望见佳人之时,跌了手中的纸伞。一段姻缘,缘起于此。

        春容腰间悬着的酒葫芦,便做了这场婚礼的贺礼。

        林静看着祝眠手中的刀,眼中早已没了仇恨怨怼,她敬了酒说:“谢谢你带着我爹的刀,带我爹继续在这世上做他一心想要做的事情。”

        同席的杨蕴却饮不得酒了。怀中抱着婴孩的人,又怎能饮酒?

        江菱雨倒是喝得酩酊大醉,脸上浮起朵朵红云,令她的脸庞,如她鬓边花一般明艳美丽。

        陆远舟带着兰姵姗姗来迟,因迟来自罚三杯,因未备贺礼再罚三杯,当他要再开口自罚三杯时,被兰姵拦下。兰姵背着姜弦的长弓,她个头竟不比弓身高多少。十多岁的姑娘,却仿佛已习惯了苦恼:“别喝了,我不想在大街上蹲着。”

        赵春娘好奇追问,得知陆远舟若醉了酒,躺在哪儿,哪儿便是床。兰姵只能守在他身旁,免得他被野兽叼走、被过路人踢踩。

        林静诧异:“你怎么敢让她一个小姑娘,在野兽出没的地方帮你放风?”

        陆远舟又饮一杯,神秘莫测道:“她与你,可不一样。”

        空中一只鸟儿飞过,兰姵忽然取弓搭箭,一箭发出,鸟儿坠地。片刻后,几片鸟羽飘然落下。

        陆远舟得意道:“瞧瞧,这完全不逊色于当年的铁指夫人。”

        兰姵苦恼道:“我娘不用照顾醉汉,自然有比我更多的时间练箭法。”

        众人哄笑,一阵欢闹过后,赵春娘附耳问春容:“林静成了亲,江菱雨和杨蕴带着孩子来赴宴。你和祝眠的婚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原是要办了。”春容笑叹,“可这喜酒,不是正做了贺礼送给了林家姐姐。”

        “缺酒?”赵春娘当即道,“前些日子我挑了个山寨,寨子里藏着不少好酒,缺多少尽管去搬。”

        搬酒自是戏言,几人说说笑笑,尽兴尽欢。

        喜宴结束,宅中侍从引着远方来客往厢房歇息。开了门,侍从便不再入内,将醉醺醺的祝眠交给春容。春容扶着他进屋,将他安置在床上,拿着热帕子给他擦脸擦手。

        擦拭掌心时,祝眠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月初七,好日子。”他嘀咕着说,“我去她的寨子里搬酒,我们成亲。”

        春容无奈笑着,附到他耳边道。

        “好。”

        婚宴设在回春善堂,楼前巷中摆着长长的流水席,满城乞丐及穷苦百姓皆受老胡所邀前来庆贺。

        黄昏时候,拜天地,入洞房。

        枯坐禅中,挂满红纱红绸,到处贴着红双喜字。

        红烛高烧,照着室内亮如白昼。

        望着榻边静坐的春容,祝眠忽觉局促。他擦了擦掌心的汗,哪怕幼年握刀,他的掌心亦不会有汗。可此刻,他心中惴惴,直到掀开大红盖头,看到那张温和熟悉的脸时,方才稍觉心安。

        一切如梦如幻,他害怕当真是梦是幻。

        祝眠握着春容的手,带她坐到案边。

        桌上摆着糕点菜肴,玉壶酒盏,皆是喜庆吉利的样式。

        除此之外,案上却有处不同寻常。

        两个琉璃碗,碗中各卧几只元宵,黄澄澄的酒液轻掩着元宵,托起零星几点桂花。

        春容始料未及,忽然掩面生泪,她啼笑皆非道:“黄酒酿元宵?”

        “他们说成婚要喝合卺酒。备了三十年的女儿红,五十年的朱叶青,还搬来了百年陈酿。”祝眠笑着说,“可我觉得。该是一盏黄酒。倒了黄酒又觉得缺些什么,便成了这样。”

        他将琉璃碗送到她的手中,红绳系在汤匙尾端,连着他手中的另一只汤匙。

        两人各自舀起黄酒,舀起元宵。

        “此生有幸,得享团圆。”

        “此生有幸,得入好梦。”

        红烛照下,长长久久,好梦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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