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野田黄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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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观新收的护山供奉,阍者古鹤敏锐察觉到观外出现一丝气机涟漪,职责所在,立即从耳房中大步走出,要去会一会那厮。
只见这位“道观新任看门童子”,头戴一顶紫金冠,外穿浅绛色绸子长衣,内罩宝甲,腰系青玉带,手捧一支漆黑如墨的铁锏,威势赫赫,站在阶上,一双眼眸精光闪烁,厉色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速速止步,胆敢擅长本观,小心头颅滚地。”
不速之客,是个青色长褂的儒雅老人,暂时看不出道力深浅,不像什么大人物,更似书斋老学究,州县官的幕客。
那人听见古鹤的恫吓,并无言语,只是看了眼这位观道观的陌生面孔。
古鹤却只当是对方被自己给震慑住,心中自得几分,打量这位强自镇定的青衫客几眼,细胳膊瘦腿的,可别被道爷吓破了胆。
瘦竹竿似的王原箓,作为观主首徒,关于待客一事,先前有提醒过古鹤,来者是客,能够一路御风到这边混个熟脸的,要么是慕名而来,要么与师尊是旧识,没必要伤了和气。能帮忙通报就通报了,最不济也记录在册,回头汇总,让师尊过一眼,有个数。
古鹤却总觉得如此软绵风格,不是个滋味,阵仗太小,排面不够。配不上观道观的名号和碧霄洞主的名头。
便与金井道友一合计,捣鼓出这么一份更能震慑人心的开场白,这就叫先声夺人,好教天下道
官都晓得此地的门槛,高!
古鹤虽然喜欢讲排场,却没有要借势欺人的念头,那也太跌价了。
见那不请自来的访客并无顶撞冒犯自己的迹象,便言语婉转几分,“小子莫要装聋作哑,吾家道场规矩重,等闲之辈,不可将此地视作游览之地,你这后生小心惹恼了吾家观主的清修,吃不了兜着走。”
重话也说了,好话也讲了,若是这厮不知轻重,犹不领情,回头道观里边多出个打杂的长工,与自己跟金井道友作了难兄难弟,倒也热闹些?
少年道童闻声赶来,瞧见门外那位面无表情的青衫客,就跟见着鬼似的,荀兰陵竟是难得如此礼数,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口呼“青主前辈”,还不忘祝语一句“万寿无疆”。
陈清流笑容玩味,仅是点头致意。
古鹤急急以心声询问道:“金井道友,莫非来客是位了不得的能人?”
不等古鹤补救一二,少年道童来不及解释一番,手捧麈尾的老观主已经走出大殿,径直来到这边,到了道观门口,走下台阶去,期间与古鹤擦肩而过的时候,顺便提醒一句,“你欠贫道一个境界。”
古鹤如遭雷击,身体僵硬。先前姓陆的那厮,骗我说观主你已经跻身十五境了,我一颗赤子之心,信以为真,怎就欠上境界了。
下了台阶待客,走到陈清流跟前,老观主笑呵呵问道:“青主道友,此次远游,跟中土文庙报备
了没?”
以陈清流的剑术,想要跨越天下,轻而易举,尤其是涉及光阴长河,更是陈清流的拿手好戏。所以此问,有种故意揭短的意思。
陈清流微笑道:“当然需要报备,如今文庙规矩与碧霄道友的道观一般重,我又不是愣头青的岁数了。壮志逐年衰,白发渐次多。既然上了年纪,要服老。何况耽误了三千年修道光阴,境界停滞不前,道力没有丝毫的增进,偶尔出门拜访故友,哪有脸跟文庙这类东家摆谱讲排场,只能循规蹈矩请辞告假几天了。”
古鹤道心一震,好家伙,这就当面告上状了?怎的,如今浩然那边的修士,前有陈平安,后有眼前“青主”,难道都是这般记仇,小心眼?
老观主感慨道:“曾经的青主道友,何等意气风发,眼中哪有什么大道藩篱,条条框框。”
陈清流不以为意,“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观主问道:“既然去过蛮荒,见过之祠道友了?”
陈清流点头道:“关系一般,话不投机,只是小聊了几句。”
老观主笑道:“开天的之祠画地为牢,斩龙的青主束手束脚。贫道都认了些什么朋友。”
陈清流看似随意道:“由恨转怜,由爱生憎,这一场因果束缚,人间大道变‘天厌’成死结,需借他山之石以攻玉,陆沉误我多矣。”
年少时所见世界是一线,直来直往,简单明了。壮年时所处世界成一团,爱恨纠
葛,皆成乱麻。
古鹤听得如坠云雾,荀兰陵却知厉害。陈清流这轻描淡写几十个字,却道破了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的前因、过程与后果。
老观主率先挪步,带着陈清流一起随意缩地,仿佛是要挑选一处地界,最宜赏景人间大地,缓缓说道:“历来自行证道者稀,借助外力脱劫者繁。一条脉络之上,陈清流揽因果,齐静春挑天劫,起了个好头,收了个好尾。难怪你们会相见投缘,原来是慨然交心的同道。”
陈清流说道:“可惜齐先生的小师弟不听劝,死活不愿置身事外,总想要迎难而上,才算不辜负他人期望。”
老观主笑道:“年轻人都这样,当立第一等志。”
陈清流说道:“年轻人一多,愈发显得天下老。”
老观主问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可有想好如何解决?”
陈清流伸出大拇指,揉了揉眉心,“谢师姐跟那孽徒,脾气一个比一个犟,怎么管。”
在相互间知根知底的碧霄洞主这边,陈清流也懒得如何掩饰,没啥家丑不可外扬的。
遥想当年。
浩荡古今,青衫无二。天风驾海,峥嵘立浪。
仙君掷剑,击水万里。匹夫一怒,百川如沸。
道观门口那边,王原箓双手插袖,蹲在门口台阶上,轻声问道:“金井师兄,谁啊,能让我们师父这么厚待,主动出门相迎。”
天不怕地不怕的烧火童子,独独对那位青主前辈比较犯
怵,只敢含糊其辞一句,“此人剑术极高,杀心奇重,却喜好以读书人自居。道场还在桐叶洲那会儿,每隔一段岁月就会更换容貌、身份,主动拜访咱们道观,师父对这位道友,额外青眼相加。每次聚头都不少聊。”
古鹤小心翼翼说道:“金井道友,我是不是踢到铁板了?”
荀兰陵瞪眼道:“怪我咯?!”
道爷让你不可坠了吾家师尊的威风,不是让你半点眼力都无,见着了谁都敢吆五喝六的。
古鹤怨谁都怨不到金井道友这边,故作豪迈,洒然笑道:“这笔账只管记在道爷头上。”
王原箓点点头,风骨凛凛的仗义好汉,以后有机会可以拉上戚鼓,他们仨一起游历各州。
以前都是他帮戚鼓背锅,吃苦不小,若能找到一个愿意主动把锅顶在脑袋上边的,何乐不为。
终于拣选一处绝佳地点,老观主看向那座天下,唏嘘不已,问道:“那就容我辈袖手者,斗胆居高临下,送别一场人间逍遥游?”
来这边本就是为了此事,陈清流点头道:“幸甚。”
曾有一位白衣少年郎,手指青过一番赤诚言语。
在那更高处的天空中,总要有一两声鹤唳嘶鸣,离地很远,可就是会让人感到悲伤。仰头见过了,听过了,就让人再难忘记。
————
幽州地肺山,既是符箓派祖庭,此外道士炼丹一道的造诣成就,甲于天下,名副其实。
身材高大的青
年道士,内心微动,便放下手头的一部道书,走出楼外,看那群山间的云海舒卷,偶有成群仙鹤悠悠掠出白云,飞入青天。
一座地肺山,人间七十二福地之首,还拥有一座第六洞天。此山恰似一位功德圆满、契合天道的得道之士,能够自行吐纳炼气。
一州灵气主动汇聚此地,好似臣子来这边朝拜觐见九五之尊。山水灵气汇聚成座座云海,聚散有常,淬炼为一股股磅礴道意。
道士能够在这里修炼,时时刻刻有如天助,自然事半功倍。
好一处世间罕有的洞天福地,当之无愧的道家圣地。
自负如他,都要觉得占据此地,实属德不配位。
一位老道士走到这边,见着了那位未卜先知的青年宫主,停步打了个稽首,神色歉意道:“翠微宫尹仙,拜见宫主。山中有贵客登门,是那弘农杨氏一拨身负气运的年轻子弟领衔,指名道姓要见宫主,他们说有事相商,十分紧要,务必要与宫主面议。尹仙失职,连累宫主分心。”
毛锥略过尹仙的那番客套话,微微皱眉,自嘲道:“一帮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与一个只是挂名的宫主能聊什么正事,聊白玉京没了道祖如何是好么。”
这话如何让尹仙接话。
毛锥说道:“尹仙,直接跟他们说我一句近期不见客,若是识趣,他们留在山中随便赏景,再有纠缠,就直接打下山去。”
尹仙欲言又止。
幽州地界
,华阳宫,守山阁,弘农杨氏,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关系一直不差,未曾缔结纸面结盟约却胜似盟友。
尤其是高孤最器重的弟子,就出身弘农杨氏,有这层香火情在,一山一姓更显融洽,道士入世与上山访仙,各有首选。
尹仙说道:“那支上山队伍当中,藏有奇人异士。”
毛锥淡然道:“棘手?那就让高拂手持符剑,请出那尊太乙山神。”
太乙山神,正是地肺山的地主,华阳宫的护法神灵。
尹仙闻言便面有难色,那位地位崇高的山神,就是师尊在世之时,也是能不打扰就不打扰,一向视为平辈道友,从无调遣驱使的先例。
虽说高师弟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一山之主,可要让高拂手持信物请神出山,尹仙实在是难以启齿,万万开不了这个口。
毛锥面露讥笑,问道:“若是高拂为难,那就由你亲自动手。什么时候华阳宫宫主见不见客,都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了?”
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作为一个外来户,刚刚落籍华阳宫谱牒,莫名其妙摇身一变,就成了华阳宫当代主人。
但是祖师高孤,执掌权柄三千年,何等积威深重,没有人胆敢质疑高孤的决定。
先前一场缺了祖师爷、多了个陌生青年的祖师堂议事,并无任何波澜,整座地肺山,对于高拂接任山主,同样没有任何异议。
不吵不闹,云淡风轻,各自修行,依旧清净。
尹仙点
头道:“我这就去亲自待客。”
毛锥说道:“不能高孤死了,外人就可以不把华阳宫主人的法令当一回事。”
尹仙闻言精神一震,神采奕奕,沉声道:“是极!”
毛锥心中叹息,尹仙最是尊师重道,以此激将,正中软肋。
境界高如尹仙,依旧难以彻底断绝红尘,修道之人,心中挂碍犹如日月空悬。
山外有山外凡俗的万丈红尘,山中有山中道人的因果缠缚。
高孤问道白玉京之前,就留下两件宫主信物和一封密信,让住持事务翠微宫的亲传弟子尹仙,一位老成持重的仙人境道士,负责公布密信内容,将一把象征地肺山法统的符剑,交予新任山主高拂,同时将代表华阳宫道统的一件法袍传给了宫主毛锥。
继任山主之位、统率整座地肺山数十个大小道脉的高拂,如今才是刚刚跻身的玉璞境。
所谓“才”,不是说高拂道龄太大,境界高低。而是身为地肺山的山主,只是玉璞境,有点不够看。
亏得接掌华阳宫的毛锥,是位道力深厚的飞升境。
此事也费思量,那些在地肺山落脚扎根多年却依旧独立于华阳宫之外的宫观门派,那些道士都想不通,为何高祖师的安排,没有反一反,山主和宫主身份互换。
要说翠微宫天君尹仙,既是高孤的嫡传高徒,又是地肺山一切对外庶务的具体经手人,德高望重,一向服众。
如今有不少山中与翠微宫相
熟的各派道官,私下都要为尹仙打抱不平,怎么不是这位老天君将法统道统一肩挑?
由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来当华阳宫的主人,毛锥都不知道高孤是怎么想的,真不怕他胡折腾,一夕之间败光了家业?
问题是作为白骨真人的毛锥,对那座白玉京,并无仇恨,毫无怨怼之心。
他不过是陆沉的心相之一,前些年躲避正主陆沉还来不及,岂会主动去找白玉京的麻烦。
或者说高孤出人意料,选择托孤于他,本就是对道祖和这座青冥天下的某种表态,递话?
正因为注虚观道士毛锥,与陆沉和南华城的那份大道牵连,反而是最佳人选?
如此理解高孤用意,是否会曲解深意?
大概这就是高孤故意留给毛锥的难题?
尹仙心中有了决断,就再无挂碍,借此机会,简明扼要,与新宫主多聊了些重要事务,希望毛锥定夺。
哪怕毛锥听过就算,哪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然不管,那也是一种定夺。
尹仙问道:“南墙此次闭关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宫主到时候要不要见一见她那位守山阁的护道人?”
华阳宫也有一脉剑仙道统,传承不断,只是相较于玄都观的剑仙一脉,略显黯淡,未能发扬光大。
女冠南墙,住持大木观,玉璞境瓶颈剑修,正值闭关。这位女剑仙的护道之人,不是某位华阳宫祖师,而是来自同州别宗的守山阁。
毛锥摇头道:“不
见。”
这种山上私谊,自行生发便是。
尹仙点头称是,毫不拖泥带水,转换话题,“近期两州接壤地界,有别州数国兵马启衅不断,妄图挑起战火,常年驻守在那边的华阳宫弟子,该如何决断?是依循故事按例作为,还是?”
毛锥说道:“直接给所有在各大王朝担任庙堂要职的在册道官,下一道秘密法令,没有祖师堂的明确旨意,不准任何人用兵。”
尹仙小声解释道:“宫主,我猜其中未必没有一二势力,是想要推波助澜,帮衬华阳宫一把,好让我们的下山,变得师出有名。故而他们此举,等同于跟我们递交一份投名状。”
毛锥说道:“我知道,只是不必领情。华阳宫道士该如何修行,又该何时入世,都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揣度的。”
尹仙欲言又止。
毛锥说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该第一个领旨的,就是你们翠微宫。”
尹仙苦笑不已,后撤三步,稽首领旨,“尹仙谨遵法旨。”
直腰抬头之后,尹仙望向那位神色冷漠的高大青年。
毛锥心领神会,脸色如常说道:“在其位谋其事,既然当了宫主,一个了不起的高孤再了不得,依旧大不过整座华阳宫的道统存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高孤的身死道消,华阳宫和地肺山会轻轻一笔揭过。清闲修道之时,我毛锥最怕麻烦,可真要事到临头了,却也很不怕麻烦。傻子都清楚,天下
要大乱了,华阳宫该如何自处,等到时机合适了,我自会给你一个章程。该有的公道,白玉京自会给。”
高洁之士,必然孤直。
高孤高孤,这名字取得真是贴切,道法高,性格清高,修行路上不依外力,做事情也是一意孤行的路数。
吃了这颗定心丸,尹仙竟是热泪盈眶,还是稽首,却无言,以表感激。
毛锥提醒道:“记得约束一下地肺山诸脉道官,不要多此一举,去探究注虚观的根脚。”
他是白骨真人一事,整座地肺山,暂时也就尹仙、高拂在内几人知晓真相。毛锥当然不是觉得这个出身,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就怕有心之辈,借机拿来做文章。乱世之中,要么敢于争先,横冲直撞,要赌就赌一把大的,靠命趟出一条阳关大道。要么干脆不去赌个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归,耐心等待某个节点。
尹仙内心悚然,山中道官竟有这等僭越举动?赶紧再次稽首,告罪一句,“宫主放心,我一定严查此事,绝不含糊。”
毛锥说道:“此事毕竟涉及地肺山别派家务,一经查实,是从宽或从严处置,你可以自己看着办,我只看结果清爽不清爽。此次敲打过后,如果有人再犯,我直接拿你是问,到时候别怪我端宫主架子,下旨申饬整座翠微宫。”
尹仙洒然笑道:“宫主大可宽心,我华阳宫的祖师堂法规条例,一向大过地肺山的某些约定俗成。
平时不用,是情分,是和气,用了,是规矩,是旨意。”
毛锥点点头。
不要因为尹仙在毛锥这边恭敬礼敬,便小觑一位道家天君的能耐和威严,若是下了山,他就是代师行走天下。
白玉京一向极难插手具体事务的幽州地界,身为地肺山的二把手,尹仙在山外的举动,就是在替天行道。
毛锥说道:“说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一年到头庶务缠身,无法推诿,很难潜下心来打磨道体。但还是需要你争取忙里偷闲,
证道飞升一事,要抓紧了。”
尹仙笑着点头道:“宫主有心,理当如此。”
毛锥冷不丁问道:“还记得第一次上山时的路吗?”
尹仙追忆往昔,喃喃道:“记忆犹新。”
能够成为师尊的亲传,一直是尹仙此生的最大骄傲。
“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山中道场是让你放心的,俗世红尘是让你见心的。”
“只在世间修行见万心,难以安放其心。单在深山修道见一心,无法体察天心。”
“两者缺一不可。尹仙,你年幼就被高孤带上山修行,却不知你的道,在山下。”
“当时高孤有意无意,让你陪他走了一趟下山的路,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之后全凭徒弟自觉自悟了。可惜你只顾着伤感,未能体会高孤的良苦用心。”
“既然对鸦山林师仰慕,那就去找他喝酒,顺路看看赤金王朝的风土人情,又何妨。觉得姚清某些地
方的道法有待商榷,就去青山王朝论道一番,何必分输赢,有此胜负心?大可领略一番五陵少年的鲜衣怒马,亲眼看看寒素出身道官们的治学求道。很想见一见那位人间最得意,就去蕲州游历,去玄都观敲门,去当面说一句白也诗无敌。行走乡野与当地土民讨碗水喝,听一听那纤夫的号子,在此期间,是否更换身份、容貌,只管率性而为,随心所欲。青冥天下缺了道祖,还是如今这般大道循环不息,华阳宫缺了尹仙主持事务,便一定不成了,我看未必。”
尹仙呆了片刻,恍然道:“受教。”
毛锥别有心思。
古战场涿鹿遗址那边,有一笔宿债、一桩宿缘要托付毛锥得闲时,去代为了结,对象是位换了面目、故地重游的女冠。
毛锥心知肚明,涿鹿之所以沦为废墟,本就缘于高孤与一位女冠的山巅斗法。至于具体如何解怨,无需毛锥费心,高孤留下密信一封,毛锥只需转交给她即可。
毛锥突然解释一句,“我这次走出门,不是为了看几眼那拨弘农杨氏子弟。你如今境界不够,无法觉察此事。”
先前一轮皓彩明月,陆沉不知为何,显现出一尊前无古人的巨大法相,让整座青冥天下小如一座乡野晒谷场。
道士俯瞰大地,似在寻觅某物。
头戴一顶莲花冠,其中蕴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泻人间,分散出亿兆条金光如撒网十四州。
关键是
如尹仙这般道力深厚、几近功德圆满的老字号仙人,竟是浑然不觉。
尹仙疑惑道:“能否询问此事?”
毛锥犹豫了一下,以心声泄露天机,“陆沉的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尹仙呆滞无言,道心巨震,满脸错愕,被震撼得无以复加。陆掌教早已经是十四境圆满,还要如何更进一步?!
听闻闰月峰那座新建宗门,宗主张风海一行人刚刚离开青冥天下,远游蛮荒去了,武夫辛苦跟随离开,陆掌教难道是趁此机会?
关于闰月峰辛苦的大道根脚,即便是山巅修士,知晓内幕的,依旧屈指可数。一般的飞升境,都无法获悉此事。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还要归功于师尊。
毛锥瞬间猜出尹仙的心思,摇头道:“那你就小觑了陆沉的道。”
翩翩孤鹤唳青天。
何其寂寥。
————
农忙时节,村塾放假。
好几天不必上学读书,孩子们很开心,但是需要给家里忙这忙那,就又有点小小的郁闷。
姜夫子不在学塾,宁吉跟师兄赵树下近期都在给那些蒙童家里帮忙,蹭一两顿饭吃总是可以的。
忙碌一天,师兄弟走在田埂间,他们今天打算开个小灶,挑下一条腊肉切开剁了煮笋干,再炒几盘时令野蔬。
只见田间黄雀飞,忽高忽低,忽聚忽散。
宁吉没来由记起一篇诗歌,文字质朴,写得极美,宛如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谣。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赵树下与宁吉几乎同时停步。
远远看到两人,在河边并肩而立,好像在守株待兔。观其气度风范,绝非凡俗,定是神仙洞府走出的修道高人。
赵树下聚音成线密语道:“宁吉,不对劲。敌友难辨,我已经以心声通知魏神君。在魏神君赶来之前,等下如果起了纠纷,我会故意软话求饶,看似是搬出师父的名号吓唬人,这一刻,你就毫不犹豫祭出三山符,先行返回落魄山。”
宁吉默不作声。
赵树下说道:“听师兄的!”
宁吉点点头。
“赵树下,宁吉。”
白袍男人直接喊出他们的名字之后,微笑道:“魏檗不会来的,三山符也别浪费了。不必紧张,紧张也没用。”
“宁吉,多跟你师兄学一学,对敌之际,需杀心藏得住杀气。”
男人介绍道:“我叫郑居中,来自白帝城。身边这位,暂名刘飨,是浩然天下的大道显化而生,就是在陆掌教编撰的历史典故里,与至圣先师不太对付的那位。”
先前凝神看了那孩子几眼,刘飨点点头,果然是此人。
赵树下稍微宽心几分,宁吉如释重负之余,神色复杂。
郑居中解释道:“先前刘飨言语提及此地,只是顺路看看你们。刘飨有话要说,我有事要忙。”
刘飨笑道:“相信以郑先生的心智,还不需要诓骗你们吧?”
郑居中微笑道:“真碰到事了,也不尽然。”
刘飨说道
:“今内容,你们听过之后,可以转述给陈平安。”
赵树下神色肃穆,说道:“刘先生请说。”
刘飨缓缓道:“我与浩然几位所谓的道友,对陈平安观感都不错。”
“只说这一道关隘,郑先生就很难过去。这与境界高低关系不大。”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先有书简湖,再加上后来你先生对待五彩天下冯元宵、学生宁吉的态度,让我逐渐有了信心。”
“最重要的,你家先生,还很年轻。”
“反观郑先生跟吴宫主,说的好听点,他们一颗道心坚若磐石,说得难听点,就是各自有了大道要走,俗话说船大难掉头,便是此理。”
“宁吉,在你先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无限的可能性,存在着一条可以不断纠偏、逐步完善的道路。都说他喜欢自我否定,自我意识太过单薄了,但是在我看来,就是天大的优点。”
中土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陈平安作为第一个说开打的人,却迟迟不去蛮荒战场建功立业,难免有功德有亏的嫌疑。
也就是如今文庙管事的,是恢复神位的老秀才,再加上先前由礼圣领衔、三山九侯先生、郑居中等都现身的天外一役,陈平安出力不小,即便文庙内部有意淡化此事,浩然山巅依旧心知肚明,认可那位年轻隐官,并非躺在功劳簿上不动弹的人物。不然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外的浩然六洲,只会非议
更多。何况在桐叶洲创建下宗,开凿一条大渎,确实都是天大的事情,至圣先师散道之前,还曾莅临桐叶洲,吕喦陪同,一起见证陈平安请来诸多别洲山水神灵的礼敬香火,舍得散尽功德,如同在夜幕沉沉的一洲山河点燃亿万盏灯火。
刘飨当然不会视若无睹。
这本就是至圣先师的用意之一。
好似在与刘飨遥遥对话一句,邻居兼道友,别灰心嘛,再挑挑看。
“当过末代隐官,住持过剑气长城战事。一座中土兵家祖庭,那些武庙陪祀名将们,对陈平安印象都还不错。”
尤其是跟那拨跨洲渡船管事的打交道,在很多有心人眼中,更有好感。
既是纯粹武夫,又是一位剑修。既是文圣一脉的儒家道统自己人,又是在山上开宗立派的祖师爷。
“宁姚和斐然,为各自大道认可,是那名实兼备的天下第一人。
身为天下共主,他们的这种身份,本就是人间最大的护身符。与之敌对,就是与一座天地大道抗衡。
我也好,蛮荒晷刻,五彩冯元宵也罢,我们道心即天心。”
“由此延伸开来,郑先生本来还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既然我没敢答应,今天就先不提了。”
在那山巅的修道有成之士,冥冥之中都会有一种感应,大道并非死物,它有自己的爱憎喜恶。
老话总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不同地方的水土各有其性,五岳土性各异,又比如在红烛镇
汇聚的三条江水,水性就截然不同。
刘飨也怕那姜赦重整旗鼓,率领兵家重头再来一回,导致天崩地裂,遍地硝烟,人间万物凋零,生灵涂炭。
兵家初祖姜赦也好,之前的文海周密也罢,要以各自大道,用一时的山河破碎如飘絮,换取万世太平,周密手段酷烈,追求一劳永逸。
但是身为各座天地大道显化,在刘飨他们这些存在眼中,一本大道账簿,却不是这么计算的,他们必须要为“现在”一切有灵众生负责。
浩然天下曾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的刘飨,闰月峰武夫辛苦,前不久与斐然结成道侣的蛮荒晷刻,五彩天下那边暂时还是一位小姑娘的冯元宵,西方佛国一位背着佛龛行脚山河的文字僧。
修道尚且讲求资粮,更何谈用兵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饷粮草的筹备,人力物力财力的调配,都是取材于天地。
自古“牺牲”,需祭祀酬神。
这就像两个人,一个说你得借我一颗铜钱,明天后天就能挣几两银子,一个却只在意今天兜里的钱财。
还怎么谈买卖?如何谈得拢?故而这种几乎不可调和的根本分歧,又是一种大道之争。
若是姜赦此次出山,能够找到他们,并且用某种“道”说服他们,而非一味以道法、武力镇压,就有一定机会获得先手优势。
不是全然没得谈。
之所以是“几乎”,而非绝对。
在于刘飨他们,先天憎恶修
炼求仙的修道之士,大修士即是剐不去的脓疮,仙府门派与那王朝的雄城巨镇,在大地之上连成疥壁。所以兵戈一起,就是一种大道对人间的“掐尖”,俗子与炼气士将古战场遗址视为畏途,于刘飨他们而言,却是伤疤而已。
周密选择蛮荒的最大劣势,就在于他终究是个外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晷刻才会一直试图逃避,哪怕周密给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崭新道路,甚至能够帮她吃掉浩然的同道,晷刻依旧不肯与周密合作,道不相契。闰月峰辛苦内心深处排斥鸦山林江仙,亦是同理。
不知不觉,无形之中,刘飨跟赵树下一个说一个记。
宁吉则跟郑居中走在一起。
宁吉好奇问道:“郑先生要忙什么大事?”
郑居中说道:“道上碰到两位强手,既然谁都不肯让路,只好跟他们争道。”
宁吉问道:“郑先生能赢么?”
郑居中笑道:“不敢说一定如何。”
宁吉听到这个客气说法,便觉得郑先生赢定了。
刘飨环顾四周,叹息一声,打了个道门稽首礼。
郑居中望向远处,问道:“宁吉,听说陆掌教是你的小师父?”
宁吉赧颜道:“陆掌教跟我开玩笑的。”
郑居中默不作声。
田地间,好似有一雀低低盘旋,天地间,黄雀蓦然振翅,高飞入青天,不知是就此自由,还是去自投罗网。
宁吉抬头望去,少年见雀悲,雀飞少年喜,不见了
黄雀踪迹便有些失落,一时间怔怔出神,不知如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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