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比你们这儿早两天解封，一解封我就先去看你姐姐了，毕竟我们俩离得相对近点。尽管我听说咱们这几个地方都没有出现病例，但总要都看看才能放心。

  “我问你姐钱够不够用，你姐说够，但她说怕你会不够。怪爸没用，真的是想了很多方法都没能攒够钱，幸好你和你妈假期打工赚点钱。宇轩有你妈我不担心，只是担心你怕你钱不够用，所以从你姐那儿出来就直接过来了。

  “来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种可能，你会不会很累，会不会很憔悴，学习成绩会不会下降，总之各种担心。现在一看，我的担心都多余了。

  “太久没见了，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好时代，还能遭遇这么一件事。幸好我们都安全走过来了。”爸一股脑地说。

  我知道我们会安然走过，所以从未担心家人的安危。但没想到，一直以来爸是如此焦急的心情。

  “爸，家里怎么样了？”

  “来时我问了，你妈说她和宇轩都挺好的。应该没啥事，我看完你就回去看他们。你要答应爸，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段时间苦了你了，我给你拿了点钱，不知道够不够，你先用着。”说着爸拿出了几百块钱递给我。

  我把钱给爸塞了回去，“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手头有钱，参加比赛的奖金加上兼职所得，不但够现在的，一直到高考结束你都不用担心。大学的话，我假期再去赚，你不用着急。”

  若是上一世，我一定不敢这样说，但这一世，我相信我可以攒够学费，我的赚钱能力一定会高于爸爸的。

  爸的工资是有数的，如果我用了，也许家里就不够了。

  让弟去打工吗？他太小了。

  姐姐马上毕业就可以工作赚钱了，先不急。

  而暂时的困难，我自己可以的。

  不管怎么样，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又何苦让爸为难。

  爸很欣慰，又很心疼。

  很庆幸，爸还如此年轻，虽然钱上不用，但他的肩膀我依然可以依靠。

  爸看见我开心，说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看见他的时候，我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

  上一世，我亲身经历过爸爸的离世，看见他的身体从温热变得冰凉，看见他的皮肤从柔软变得僵硬，好难过。

  临去世的那几年爸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胆小，嘴里总是絮絮叨叨地说着“美玉今天吃点东西吧”，“美玉今天对我笑了”，“美玉问我腿还疼不，知道心疼我了呢”，“美玉要是好了啊，我也就都好了”……

  为姐姐担心多年，成了习惯，眼里心里便只有她了。

  我也是爸爸的女儿，却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疼爱。我告诉自己要理解，姐姐病了，如果病了的是我，爸也会如此的。偷偷压下心里对父爱的渴望，假装我不在意。

  他那时总是要求住院，只要弟弟有空就要去住院，每一次治疗完毕虽然效果都不甚满意，但好歹也都平安回家了。

  最后一次我们都以为也会像从前的那些次一样平安回家。

  可那时候，他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看到视频电话里的我，呜啦呜啦地哭。我也哭了起来，怕被他看到，引得他更难受，没说两句话就匆匆挂断了。挂断之后，我独自哭了好久。

  好心疼他心里的绝望和恐惧，他一定很担心自己从此好不起来了吧！

  但我们都天真地以为那时的状况已经是最坏的了，最多以后半瘫用鼻饲管，说不明白话还可以比划，但生命危险是不会有的。

  没想到……

  那次我买了第二天的机票想要赶去医院，可当天晚上就传来消息说爸突发脑出血人不行了。

  我没有想到那几声呜啦呜啦的哭泣，竟是他跟我最后的交流。他没能跟我说上话，只在视频里看到了我的半张脸，这成了我最深的遗憾。清醒的时候我没能立刻赶回到他身边，我对不起他。

  人生的最后阶段如果他还有残存的意识，一定最放不下姐姐吧。毕竟她从未真正独立，生活不能自理，需要爸爸照顾。

  爸走之后，他经常出现在我梦里。

  我梦到他站在老家院子里的桃树下，落英缤纷，他就那样温暖地看着我，满眼笑意，我扑到他的怀里，大声说着：“爸，我对不起你。”

  爸没有推开我，用温热的手拥抱我。

  我梦到他生病后生活不能自理，突然他的手机响起来，我想看看爸爸在没人帮忙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接电话。病了的爸爸在我的梦里努力站起来起身去接电话，起初声音含糊不清，后面越说越清晰，还边接电话边利索地走起来。我在心里欢呼，我爸这病不是好了吗？

  醒来后，才意识到爸不在了，他不是出远门了，不是去工作了，他也不在老家，他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了。

  这世界真残酷啊！

  他走后，我不知哭了多少次，直到后面视力下降，眼睛干涩疼痛。

  有时候咽口水呛了就会想到他那时候想咽点东西咽不下去得多难受啊，哭！

  不小心翻出爸的照片，会心的笑容再也看不到了，哭！

  好久不见的朋友问我家里老人都还好吧，我说爸爸已经过世了，哭！

  原以为这个世界再看不见他了，可他此时居然就在我眼前，依然年轻，依然活力满满，依然有如常人般起伏的小情绪，还因为我存了一腔愤怒。

  真实地不真实。

  他想对我好，给我钱。可他不会知道，今时今日，其实我并不需要仰仗他的抚养才可过活。我可以养活自己的。

  对我来说，钱不够可以努力去赚，但我需要有个人爱我，让我有勇气面对人生的坎坷崎岖，让我有勇气奔向更好的未来，让我有勇气告诉自己，我其实也一样值得被爱。

  如此，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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