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权
城外, 言昳站在壕沟外。外城城墙的土地上,焦痕遍布,车辕纵横, 衬得京师古老的城墙有上一代文明的朴实。
众多炮台黑色的铁管, 在城墙附近仰起,像是翘首看着天空。
她手扶着马鞍, 山光远斜立在她身后,挥手下令。
不远处的旗兵在油灯的光芒下舞旗, 而后不久, 就在这个无雨无风的春夜,第一声炮响就像是春雷, 轰入了京师内。
言昳刚想回头跟山光远说什么, 就感觉到一双粗糙的大手从背后捂住了她耳朵。
连接的炮声, 几乎让地面震动, 无数抛物线拖着白色的浓烟,高高而起,坠入城中。军中炮兵将领做过计算, 这些炮弹绝大多数会打出四到六公里的距离,核心落点就是在紫禁城内, 反而绕开了民居房舍。
山光远之前问过她:“为何偏要打紫禁城?破坏城门也并不难。”
言昳回答的是:“破坏城门必然要与城内大量的卞家军有巷战,战事可能会拖延数个时辰, 也可能给公主与卞宏一逃走的机会。而轰炸紫禁城, 一旦紫禁城都成了一片废墟,卞家军十有八九会不战而和。”
她笑了笑:“更重要的是,我就是想炸紫禁城。我这人擅长放火,爱搞破坏不是吗?”
山光远当时叹了口气,用拇指按了按她额头:“在我这儿就好好说话。渲染自己是个恶人,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的。我知道你心里有自己做事的准则。”
言昳让他一说,反而微微愣住,有点恼羞成怒起来道:“不破不立,我就是搞破坏的那个。前世梁栩总说他要做皇帝,我杀了他哪够,我偏要这大地上再也没有皇帝。可百姓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紫禁城在,他们就多一处隐隐的期盼,期盼明君、期盼万岁,期盼有一个人能让大明永昌。”
她仰起头来对他恶狠狠地笑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这天地是斗出来的,不是盼出来的。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给大明改头换面的能力,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把过往夷为平地。”
她不擅长说一些认真的大爱或大恶、人世或历史相关的话,最后像是要掩盖自己的心思似的,又吐着舌头笑起来:“也可能是我前世出入过几次宫闱,没什么太好的回忆,只是想炸着玩而已。”
当初她说这话的表情,山光远觉得历历在目,跟当下仰望着炮弹的安静不太一样。言昳目光里闪过光丝,就像是在看烟花炸开,她轻声道:“……真美啊。”
她有更深层次的报复心,就是把梁栩这种人最依赖的确认他们统治合法性的东西,都摧毁看看。
一轮炮弹的齐齐发射后,旗语再次挥舞,因为这种炮台需要重扫炮膛并进行填装,所以距离下次发射还需要一小段时间。
山光远在这个空隙放开了手,言昳却捉住了他宽厚的手掌,拽到身前来,他微微一个踉跄,从她身后拥抱住了她。
山光远本来觉得军阵后方,这样不太好。
但现在想来,她出现在宁远卫军中,又长期居住在天津水师的战船上,还有谁不知道呢。虽然百姓还以为是言家、山家精忠报国襄护大明,但许多军中将领和高官都知道,背后能规划这一切的人,是一个不属于任何家族,说她的名字也没处指意的“二小姐”。
言昳轻声道:“元武的军队已经在西北侧击退驻扎的卞家军了吧。”
山光远下巴放在她脑袋边,轻轻点头:“听说是因为公主在进入京师后,并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分赃和职务,卞家军内部已经有些分裂了。”
再加上卞睢攻下太原的消息传来,这帮卞家军的老家都换了主子,自然也慌了。
言昳吐了口气:“你不觉得公主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当明君、守江山的打算。她就像个小孩要证明自己一样……当然,梁家已经很多代没出过有本事力挽狂澜的皇帝,她的能力都算不错的了。”
山光远沉默的望着,前世这个年纪,正是他们二人最失意而后又强逼着成婚的时候,谁会想到他们今生能站在一起,看着炮火轰向紫禁城呢。
山光远确实心里有一大夙愿,便是希望能够借着言昳的揽权,他也平息近百年的兵阀之争,能够将军权交予中央,能够让各地不会再乱斗内战。
但不知为何,在这个理应壮志豪情的战争之夜,他心里却泛起小小的软弱。
兵权确实是大事。
可他更想做个幸福的人。
他不想要成为飞翔空中的纸鸢,也不想在炮火连天中坠地,他只想要言昳每天早上对他笑,想要跟她坐在同一个饭桌上,听着她骂手底下哪个人是大傻子。
但言昳呢?
她一直是光芒四射,逆风飞行,如今的局势她或许已经谋划数年,她会如何?
炮弹再次准备发射,复兴门外似乎城门正在晃动着打开,箭楼上有些挥手投降似的卞家军。但已经迟了,新一轮的炮弹再次发出巨响,坠入城中。
山光远手下军队早分三路侯在城门口,当城门打开时,箭楼上到处都是抛飞的红头巾,那是卞家军的标识,显然这帮子卞家军纷纷想要抛弃身份躲避在城中。
军队列队进入了京师,炮兵还在城外未动。
大部分百姓闭门不出,哪怕山光远作为山家孤子,在民间风评极佳,但大多数人还是被卞家军进城之后的种种行为吓怕了,都先关着门偷偷观望局势。
问题是山家和言家也不算是有标志的起义军,外头都说乾庆皇帝已经死了,百姓不知道该怎么表忠心,只好在门前摆了好些香烛、吃食、散钱,盼着进城的兵老爷拿走了就别砸门。
有些胆大的从自家楼阁眺望的,最先关注的竟然不是进城的军队,而是远处已成为一片废墟的紫禁城!
等山光远骑马在前,与大军抵达承天门外,本应巍峨伫立的承天门,已经只剩下半截了,连承天门内的午门广场,曾经山光远与众多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都坑坑洼洼。
紫禁城只剩下一半不到,大批宫女太监外逃,跌坐在甜水井胡同附近哭泣哀嚎,叫喊着“皇上还在宫里”“杀千刀的!这可是皇城!”
当初在给卞睢卖武器时,言昳就曾用手下炮兵在河对岸打出令人震惊的精准度,这次京师又无风,京师地图也能做出极为细致的计算,在山光远视线范围内,最偏差的炮弹也不过砸到了南海附近的胡同或普渡寺附近。
算得上精准打击了。
四百年的皇宫,多少孩子出生,多少亡魂不走,那么多勾心斗角,荣辱兴衰都变成碎瓦乱石。
曾经,在百姓眼里,车马不敢经过的地段,从里头出来的人都当天爷敬畏的地方,多少人向往着里头繁文缛节的神秘规矩,多少人只要但凡能在红墙夹道中走过一道就足以光宗耀祖。
这么让人敬重的、天理不可违似的紫禁城,如今就这么塌了没了,简直像是有人毁了大明的神像与教堂。恨皇帝骂公主的,也不妨碍他们坐在平日不能走的中华门前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言家军接手了城外的布防,山光远则派人在紫禁城外列阵巡逻,允许紫禁城内的太监宫女在搜身检查后离开,却不允许任何人再进入紫禁城范围内。
山光远带兵与车辇进入破碎倒塌的端门参道时,听到好些“老爷”“夫人”隔着桥骂他:“你以为你姓什么!你炸的不是谁家的土房子,这是大明的脸面!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根啊!”
车马中,言昳忍不住扑哧轻笑:“这紫禁城在的时候,只把他们城外的人当奴婢。这可倒好,却觉得自己是跟紫禁城息息相关的主子了。”
轻竹还是后怕,她远远看见过紫禁城,如今再见已是这样的废墟,她手指尖都有些发凉。
大批士兵进入紫禁城,山光远下令收拾砖瓦,搜找还活着的宫女太监,最重要的是找到熹庆公主的下落。
而宫中的不少珍宝和金银,也要如数上缴,不过山光远早在之前河北大破各个兵阀抄家的时候,就踢出去太多手不干净的将士,如今这帮带进京师的人,他放心。
言昳揣着手,立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晨光初起,金芒照拂,看着四周垮塌的廊道大殿,有种恍惚的感觉。
特别是皇极殿,作为皇宫的核心,也挨了最多的炮弹,连正殿大梁都垮塌下来,倒的只有原先不及一半的高度。
琉璃瓦就像是碎屑般崩的满地都是,大部分宫女太监在开始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就顺着公主入宫后管控不严的大门跑出去了。但也有少些实心眼的,觉得不过是再换个皇帝,自己依旧是能当尚宝监、印绶监的官而不愿意走,就死在坍塌中了。
言昳展开手臂深深吸了口气,那头已经先有人找到了梁栩停尸的地方,说是公主迟迟没给自己的弟弟下葬……
言昳刚要开口说让活着的内监准备给乾庆皇帝简单下葬的事宜,就听见在挖皇极殿的将士喊道:“找到了!”
言昳登上皇极殿前塌毁近半的丹陛时,山光远已经站在废墟屋顶上,往下看。
言昳在将士的搀扶中走了上去,黄琉璃的宫殿瓦砖与脊兽断成好几截,山光远回头看了她一眼,接住她的手指,将她拉到了废墟之上:“她死了。挖出来恐怕需要点时间。”
言昳踏在坍塌后依旧巍峨的屋脊上,往下看去,皇极殿坍塌前,似乎屋顶已经被炮弹击穿了个偌大的圆洞。坍塌后,圆洞显露出一片皇极殿内夹层中的乱景来。
皇位早已被压扁,金鹤银象歪倒在地,柱子上的盘龙断成几节摔碎,雕梁画柱击破了龙椅宝座后的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
她以为公主会死在龙椅上,带着胜利或落寞的笑容。
可她穿着崭新的女式龙袍冕服,披散着头发赤|裸着双脚,蜷缩着死在了龙椅背后。手指还紧紧牵着同样半倒蜷着的卞宏一,精致的面容布满灰尘,胸口被横梁压住……
他们靠在一起,像是两个捉迷藏的孩子躲在这龙椅屏风后头,偷笑等人来找到他们。
言昳一瞬间被震慑的说不出话。
前世她跟公主远远的打过几次照面,此世做了多年的对手敌人。
竟然没有跟她说过话。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得意胆大,还是温柔心机?是会把言昳当值得敬佩的对手?还是说根本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言昳不止为何,竟然像是映照水面,看公主,如同看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幻象。她一个趔趄,差点从屋脊上滑下来。
山光远忙扶住她:“这里危险,咱们下去吧。”
言昳半晌道:“将她刨出来吧。”
旁边的将士问道:“跟乾庆皇帝一样,安排宫内太监去将他们入陵安葬?”
言昳摇了摇头:“不,别把他们葬入皇陵,葬到北太平庄去吧,跟那些平民百姓葬在一起。轻竹,到时候你说一声,让人去订做墓碑,不要多些,就写……梁衔松,卞宏一就好。”
熹庆公主与梁栩的死已然确认,剩余的近亲王爷、前朝子嗣多在几代皇帝的明争暗斗中被杀的差不多了。
梁姓彻底在炮火中断了血脉脐带。
言昳知道自己赢了最重大的一步,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山光远与她并肩一同顺着正对紫禁城中线的参道缓缓往外走,他牵着言昳的手腕,言昳走的茫然,只听到山光远忽然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有点……”他缓缓找了个词:“悲伤。”
言昳抬眼看他。
山光远显露出一丝哀愁,皱起眉头,下颌的弧线绷紧:“你不觉得有点像吗?我们和……”
言昳半晌道:“不一样。我没有以次充好害过前线的将士,你没有让一地生灵涂炭。当然我不是说自己就是正义之师,但确实是有区别的。”
山光远颔首,偏头看向她。
但熹庆公主的死,对言昳似乎有更大的触动,她好像有把自己放在公主的位置上去思考。山光远以为她会思考自己的战略,但言昳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说出了他没想到过的话:
“我只是怕了。原来如我,也会胆怯。我以前以为,我也能这样绚烂的不顾一切的迈向死亡。但现在竟然不敢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重生一世,一直是不停往前冲,仿佛随时都有厄运在追赶她,告诉她你一不小心就会堕入前世的命运。
她知道现在几乎无人能再撼动她,在这个国家,她可以做掌握命脉的财阀,做幕后的主人,她这时候才在镜子前堪堪刹住车,看着公主之死,忽然陷入一阵后怕。
山光远没想到她会露出一丝胆怯,问道:“难道你是萌生退意了吗?想要过更平和的日子?”
言昳缓缓笑了起来,从镜中幻象中清醒回来,道:“不,我要更加谨慎的专权,我要织造一张隐秘的大网。”
我要保护我,保护你,保护我在乎的人。我要任何人也无法对我造成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言言:老娘奋斗这么多年,归隐山林是不可能的,大权易主也是不可能的。但一阵后怕之后,跟姘头好好腻歪享受一下生活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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