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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即便君后殷殷所求,“井旷”还是去了“婠漓”的寝殿。所以,方才花园中的种种都是他的心里建设,不管他最后做了什么决定,面上,丝毫不显。

  他出现时,“婠漓”正坐在巨大的织机后发呆,身旁的木椸上高高悬着那袭华美的嫁衣,两道阴影交织投下,将她深深地包裹住,令她原本并不十分娇小的身形显得柔弱且无助。

  “婠漓”一直神思不属,因为这殿中少有人来,她也习惯了一个人孤寂,对人声不但不敏感,反而有些迟钝了。

  如今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有了胎动,虽然轻微,但做母亲的,便是一分一毫都能体会得到,这又分走了她许多的精力,令她愈发显得呆滞起来。

  “井旷”怕惊到她,直到走至她的面前都不曾发声,他自然第一眼便看到了她那隆起的小腹,一股没由来的躁郁袭上心头,令他沉寂如水的面容都有些扭曲起来。

  “井旷”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与“风烆”成亲不是她的错,被催情香暗算亦不是她的本意,怀上这个孩子更加非她所愿,可他就是忍不住,对眼前的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厌恶起来。

  后来许久之后,“井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所厌恶的并不是她和那个无辜的孩子,他厌恶的人是自己!

  厌恶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厌恶自己要受这三界的规则所缚,厌恶这世间的一切,蝇营狗苟,机关算计,无休无尽。

  仇恶的种子一旦种下,满心都是那些嗯念,逡巡不去,扭曲了他的人生。

  似有所感,“婠漓”忽地抬起头来,看到是他,惊喜交加,从而忽略了他那异样的神色。

  “阿旷!你何时回来的?来,快坐!”“婠漓”起身,拉他坐下,因为隆起的小腹,她的行动慢了几分,并且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这无非是一个母亲的本能,落在有心人眼中,却仿佛另有意味。

  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腹部徘徊不去,“婠漓”笑了,坐在他对面,道:“我其实应该早告诉你的。那一夜……”

  “井旷”心头的烦躁愈盛,他委实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她与这个孩子的事,并且先入为主地将她口中的“那一夜”解读为她与“风烆”的那个新婚之夜,而丝毫不曾往他们遭遇鼍龙的时候去想。

  于是,他第一次不顾教养,出言打断了她的话:“够了,我知道。”

  “婠漓”:“……”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插话,有一种莫名的抢白和委屈之感,讪讪地住了口。

  从她的表情上,“井旷”意识到自己此言有些重了,但他仍在气头上,并不愿就此和解,勉强想些言语去哄她。

  二人就此沉默起来,方才的欢快气氛荡然无存。

  ——不,“婠漓”忽然意识到,方才感觉到欢快的,应该只有她一人。自始至终,“井旷”都没有笑过,眼中亦无往昔的温柔。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因为这个孩子的事,她只是天真地以为是前线战事吃紧,“井旷”因此而神经紧绷,放松不下来。

  于是,她亲自去斟了一盏茶过来,一面递给他一面道:“你是不是累了?脸色很不好。其实你不必赶回来的,我已经求了君后,请她代为转呈冥海君,派人护送我回幽海便可。”

  “井旷”本来已经强迫自己放下心头的嫌恶,但一听到“幽海”二字,眼神又是一凛。

  偏偏“婠漓”毫无察觉,还在继续道:“也是这一遭经历我才知晓,原来海眼并非不能离开归属的海洋,每月一次的净化便是足够。早知如此,幽冥二海又何必闹到如此地步,你我早便可结为连理,这袭嫁衣,我便可在你我的婚典上堂堂正正地穿给你看,不至令其在此蒙尘。”

  她的这番话听在“井旷”耳中,原本极为刺耳,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将幽海别灭族一事告知于她,然后挑明每月一次的回归幽海不过是缓兵之计,虽然短时间内可以维持幽海水族不死,但长此以往,那些虾蟹鱼蚌、珊瑚海藻都会步他们幽海王族的后尘,且死的缓慢而窒息,其痛苦,更甚于那些刀兵之下的亡魂。

  先前他们隐居的那数月,他对父君的谎言信以为真,以为冥海自行解决了海眼之事,并不需他为此费心。谁知,不过是为了诓他从幽海脱身的说辞。那之后,若非他带着“婠漓”返回冥海,冥海的水质早便濒临崩溃边缘,不消苦战,便会被井霰一击即败。

  从这个意义上说,“婠漓”对冥海意义深重。

  原来真无双全之法,他的父君出此下策,非要致幽海于死地,间接扯出他与她的这段孽缘,也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此情,只站在冥海的角度上。幽海与“婠漓又有何辜!

  “井旷”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指尖刺入掌心,这一丝丝的痛唤回了他的神智,令他将心头的那股恶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婠漓”深深的歉疚之情。

  “既然你有了身孕,这袭嫁衣恐怕不再合身,此时冥海硝烟四起,并不适合举办你我的婚典。”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婠漓”以为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真的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催促他举办婚典的意思。

  “我明白。”“井旷”委实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强行将话头扭了回来:“我陪你回幽海。”

  “婠漓”十分惊喜,道了一声好,对他说了声稍坐,自己奔回内殿一阵乒乒乓乓。

  “井旷”只觉得头十分疼,没有跟过去,只坐在那里发呆,心绪混乱,一时间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如今他正视己心,惊觉他对“婠漓”有愧、有怨,却委实没有当初一往而深的真情了。

  忽地,内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声,然后便是“婠漓”的痛呼。

  “井旷”心里想着真情不再,不爱了,身体却挺诚实,闻声几乎没有过脑子,长身而起,瞬行到了她身边。

  “婠儿!”

  他急呼,见她伤心欲绝地跪在那里,单手捧在胸前,泫然欲泣,还以为她受伤了,不由紧张万分,又顾及她身怀有孕,一时不敢随意扶她,便只能自己单膝跪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出什么事了?!”

  “婠漓”泪眼婆娑地将手托到他眼前,白皙的掌心中是一捧翠色,不过已经碎成了数片,碧莹莹的一堆。

  “井旷”看清了没有血,方才松了口气,却听她伤心道:“玉珏……被我摔碎了。”

  “井旷”道:“无事,碎了便碎了,你没事就好。玉片尖锐,小心扎伤肌肤。”说着,他手心一翻,一只小巧的乾坤袋现了出来,他扶着她的手将玉片们倾了进去:“你若舍不得,便收进这里面,过些时日,海底火山即将喷发,我带着这些碎片去火山口重铸如何?定还你一块原原本本的玉珏!”

  “婠漓”摇摇头,接过乾坤袋收好袋口放入怀中,道:“如此危险之事,断不可行。你乃水族少主,冥海、幽海……乃至三界水域,多少生灵都仰赖你的光辉。还有……”她顿了顿:“还有我和孩子,就算为了我们,你也不要犯险,好不好?”

  “井旷”默了默:“我答应你!”

  “婠漓”这才满意,这才觉得跪久了膝盖又冷又痛,她就势腰部发力想要站起来,但她身子沉重,一时间竟然不曾动得分毫。

  “井旷”见状,欲帮忙,但他有些害怕伤到她,扶胳膊不是,撑腰亦不是,笨手笨脚地,不知该如何出手了。

  堂堂水族少主,这一代鲲鹏一族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战场上面对血肉横飞,尸山血海尚且镇定如水,如今却面露难色,心中慌了起来。

  “婠漓”见他如此窘迫,终于笑了起来,一扫眸中阴霾,浮靥如花,道:“你将胳膊插入我肋下,挟我起来。”

  “井旷”依言照做,却仍旧小心翼翼地,怕伤到她。

  “婠漓”顺势将自己靠在他的怀中,憧憬着一家三口幸福的未来。

  翌日,“井旷”果然亲自带她回了幽海,与来时轻车简从不同,这一遭他准备了华美的车辇,由一条虬,一条水虺并驾,辇前有兵士开道,后有随侍二十人,一行壮观非凡,尽彰尊荣。

  君后曾顾虑幽冥二海的血仇,不欲“井旷”去见“婠漓”。但她也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知道他所认定的,即便天崩海倾都拦他不住,便只能暗暗叹气,亲自去为他们准备了这些仪仗。

  既然覆水难收,她也认了这个儿媳和她腹中的血脉,总该给她做些面子,叫那些趋炎之人不敢随意折辱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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