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三章 贯城塞拥 流言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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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最大的财富,的确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他们尽心尽力的劳作,一年到头也就是赚点口粮。
按照朱瞻墡的公德论而言,大明脱离了小农经济蜕变,受益的是整个大明所有人,那么所有人都要为了这种蜕变付出代价。
哪怕是皇帝。
朱祁钰有很多话想和路易十六沟通,毕竟路易十六也是小农经济蜕变的代价之一。
但是那也得路易十六有个头不是?
所以,让百姓承担小农经济蜕变的一部分代价,也算是最普通的百姓的义务之一。
朱祁钰总计有两個担心。
第一个就是百姓承担了代价,付出了自己的农业剩余价值,最后享受不到小农经济蜕变的效益。
做蛋糕的时候喊着集体奋斗,团结就是力量,团结是钢,团结是铁,等到分蛋糕的时候,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沈不漏,一分不漏。
第二个担心,就是路径依赖。
不分蛋糕也就算了,还要年年搞下乡,让百姓一次次的为冬序买单,把人敲骨吸髓的朘剥,最后再清理一下低端人口,天朗气清,国泰民安,一切岁月静好。
而费亦应揭露了一个残忍的事实,那就是农庄法必然如同军屯卫所那般败坏,农民的合力消失,最后农民只能予取予夺。
站在大明师爷的立场上,费亦应显然是个很厉害的师爷。
工业化进程一共有两种模式。
一种是建立血腥的殖民地,对未开化的殖民地的外番,进行朘剥,矿产、植被、特产、劳动剩余等等,进行血腥的积累。
对于朱祁钰而言,他首先是大明皇帝,他根本不会顾忌外番蛮夷的死活。
另外一种模式,则是苏慈宗模式。
建立集体农庄,朘剥农业剩余,形成剪刀差补充工业,将农业剩余和廉价的工业品出口换取外汇,用外汇换取技术、机械设备等等,加大工业化投资,最终完成工业化进程。
于谦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之前就曾经提议过,扩大农庄法的推广,在农庄法内搞一些村寨工坊试行。”
“大明的百姓们,只要能够组织起来,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江,势若万钧!”
于谦对这一点极为肯定。
他认为在这一场博弈之中,大明的老百姓们并不见得就完全不是对手。
这段话里有一句潜台词,就是只要陛下不拉偏架,大家同台竞技,谁输谁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祁钰沉默不语。
集体农庄,或者说大锅饭,并不是旱涝保收在一个锅里吃饭,它是一整套的主要按劳分配,次要按需分配为主的集体合作经济模型。
它有工分的同时,还有总结批评,村中的恶霸懒汉都会被送到军中进行远戍,还有自成体系的监察系统,百姓们通过掌令官可以反应真实情况。
无论是大唐的府兵制,还是大明的军卫法,还是苏慈宗的集体农庄,亦或者公社,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不利于阶级固化。
一切不利于阶级固化的政策和社会模型,都会急速败坏,因为不利于阶级固化意味着不符合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的利益。
肉食者即便是不故意破坏,也会刻意纵容。
这个肉食者包括了地方喜欢买地的地主、好吃懒做的恶霸、喝兵血的世袭庶弁将、兼并土地的科层制下的各级缙绅、大肆接纳挂靠土地的寺庙道观及王公贵族、一直想要挖大明墙角的势要豪右。
当然也包括了只是庸人的皇帝。
将军的儿子只能是将军,不能做元帅,因为元帅也有儿子。
而最底层,最穷苦的百姓,是承担代价的那批人,农庄法,就是把他们聚拢在一起,形成合力。
拥有了合力,就拥有了和肉食者对抗的先决条件。
本就盛行武装抗税的大明百姓,有了农庄法的合力之后,这种合力就会让肉食者颤抖,自然不利于阶级固化。
刘基刘伯温、于谦于少保他们提出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本身就是一种公德的力量,团结的力量。
用这种团结的力量做刀,在分蛋糕的时候,狠狠的切下一块来,就是于谦今日劝谏的主题。
于谦不止一次的阐述过他的这种观点。
大明曾经拥有过这种力量,而后大明抛弃了。
皇帝本身,应该致力于阶级固化,因为只要阶级永久固化,他的皇位就千秋永固。
没人造反的世界,对于皇帝而言,大约就是最好的世界。
所以,朝臣们骂大明当今天子朱祁钰是个亡国之君,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朱祁钰敲着桌子,忽然问道:“农庄法这是第九年了吧?”
他的鱼竿都被鱼给拖走了,但是他毫不在意。
于谦俯首说道:“回陛下,的确是第九年了,那些六七岁的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不能说识字,但是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
“农庄法也仅仅是吃饱而已,还是撑不起来读书识字。”
于谦的意思,朱祁钰听懂了。
小农经济蜕变,要从农民的蜕变开始,而农民蜕变的开始,就是从教育入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教育是需要钱的,即便是穷文富武,读书也是需要笔墨纸砚,需要束脩、需要书籍,需要人力物力。
而农庄,现在太穷了。
农庄法只要能够坚持二十年,不败坏,于谦就相信,大明会真的江山永固,日月山河永在。
国家之制这块,于谦真的很懂。
于谦也很庆幸,陛下也很懂,大明皇帝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做出了决定说道:“农庄法在南方各省推行,朕准了。”
“农庄法行钞法之事,朕也准了。”
“但是农庄法钞法最大面值不得超过十枚景泰通宝,也就是二斤白粮。”
小额钞是防止钞法败坏的好办法。
面额太小了,小到做假钞会赔本的地步。
大明宝钞局是依托于大规模印钞降低成本,才能够勉强做到不赔的地步。
让农庄法形成合力可以,但是过度朘剥不行。
小农经济蜕变的核心是农民,过度朘剥农民,农庄穷的叮当响,那还谈什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农民得不到蜕变,还谈什么小农经济蜕变?
费亦应嘴角抽动了下,心中默默为势要豪右默哀,这场还没开始的博弈,陛下一开始就拉了偏架,他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上下打量着费亦应,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南巡之事,让费亦应跟着臣做个司务,在臣身边查漏补缺?”
“臣不了解势要豪右,但是费学士知之甚详。”
司务是正经的从九品官阶。
费亦应刚考完了进士,按照规矩至少应该在翰林院担任文选郎学习政务,仍然不算踏入了仕途。
虽然只是从九品的司务,但也是正式踏入了官场。
而且还是做于少保的司务。
朱祁钰看向了费亦应问道:“费学士意下如何?”
费亦应哪敢有什么意见?大明皇帝和少保的共同决定,他哪敢有意见?
而且费亦应乐意之至,跟着于少保当司务,几乎等于一步登天。
陛下和于少保,还是顾念了他在倭国配合袁彬、岳谦、季铎等人的行动。
这是给他机会,他当然要把握住。
朱祁钰在南湖别苑歇息了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江南的势要豪右们都在眼巴巴的看着南湖别苑,不知道陛下这第一把火,到底要烧到哪里。
很快,仁和夏氏大案浮出水面。
夏时正的种种不法行径,被朱祁钰张贴了黄榜示众。
在岘港搞杀猪盘、在海上养海盗、家人义子过千、私藏强弩甲胄、伙同兴海帮在杭州府上下活动、杭州府知府衙门级仁和县衙被一网打尽。
这一系列的消息传来,让人目不暇接。
仅仅斩首示众就超过了千余人,人头滚滚,就在天地坛下斩首,血流成河。
流放鸡笼岛超过五万余人。
而此时流放鸡笼岛的罪民已经超过了十七万!
到了这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把火烧已经烧红了半边的时候,他们惊讶的发现,这仅仅是个开始。
数千缇骑在官道驿路上来回奔驰,南衙京营三万军也在频频调动。
一个屋子里发现蟑螂的时候,那就代表这个屋子里有一千个蟑螂。
很快浙江、江苏、凤阳、湖广、应天府和松江府等地传来了缇骑拿人的消息。
整个江南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陛下为何如此震怒?!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南镇抚司衙门都关不下了,南京刑部的大牢被翻修收纳案犯。
大明的南京城在建城的时候,十三道城门,分别对应了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的布局,与大明钟山孝陵组成了星宿聚合和【天子率诸侯幸都市也】的风水局。
天市垣是一种中原王朝对自然崇拜、天文历法、神话传说结合的产物,大约就是指的是天的都城。
而天市垣中的贯索星官,代表了牢狱、刑名。
大明的牢狱和刑名的贯索星官位于钟山西麓、玄武湖西侧,大明的老百姓都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所在的地方称之为贯城。
贯法天之贯索也。
毫无疑问,能被称作是城的地方,那显然不小,但是贯城差点都装不下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轮充满了恐怖色彩的带清洗。
而缇骑,在这里面充当的角色,是刽子手,是酷吏。
在很多南衙百姓,甚至很多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的心中,当今这个庶孽皇帝,虽然做事离经叛道,暴戾归暴戾,但是绝对称不上虐。
至少陛下在南衙的时候,还会屡次发圣旨,敦敦教导,苦口婆心的劝谏所有人不要投机,做什么之前,都会说一声,大家不要这么做,反复劝说数次,也不嫌烦。
充分体现了不教而诛谓之虐的治国理念,可比李宾言、李贤温柔多了。
陛下虽然称不上仁君典范,但绝对是人间君王,从来不做这等暴虐之事。
朱祁钰人在鹤林堂,他手里握着一大堆的卷宗,手指紧握,卷宗都被握出了褶皱来。
于谦、徐承宗、李贤、李燧、杨翰、卢忠、南京六部尚书都恭敬的站在堂下,一言不发,鹤林堂内,寂静无声。
于谦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这次贯城塞拥,坊间流言四起,猜度无数,还请陛下早日张贴黄榜,以正视听。”
这次陛下一言不发,半个月的时间,抓满了整个贯城,可是把整个南衙的百姓给镇住了,流言四起,什么陛下被狐媚蛊惑,国之将亡的离谱传闻,都传出来了。
陛下登基至今已经九年,从未如此大肆抓捕,哪怕是冬序钱荒,陛下的应对也是有条不紊,这次的行动属实是牵连广众。
就连于谦也觉得有点过了。
陛下再想苦一苦势要豪右,也没有这般心急才是。
朱祁钰将手中的卷宗交给了兴安,冷冰冰的说道:“这次抓捕案犯之中,有二十七人是各府提学官。”
“提学官?”于谦拿过了卷宗稍微翻看了下,脸色突然变得涨红,抓着卷宗的手都在颤抖,一股郁气结于胸前,一口气没换过气来,用力的咳嗽了起来。
朱祁钰骇然,大声的说道:“宣陆子才!快!”
陆子才来的很快,切脉之后,额头的冷汗才褪去,摇头说道:“并非痰疾复发,只是急气攻心,并无大碍。”
“真没事?”朱祁钰犹疑的问道。
陆子才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答…陛下显然不是一个好的病人家属,尤其陛下还是皇帝。
陆子才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真没事。”
良久,朱祁钰才像是相信了一样说道:“嗯。”
大明的太医训练有素,除了给皇帝看病不靠谱之外,其他时候都非常靠谱。
于谦坐在软篾藤椅上,卷宗已经被传阅完毕。
鹤林堂内,人人义愤填膺!
“听说南京国子监的太学生们打算来南湖别苑堵朕的门?好胆!让他们来!”
朱祁钰坐在宝座之上,面色森严的说道:“坊间传闻,朕亦有耳闻,不都骂朕虐吗?”
“好呀,朕倒是想看看他们得知了真相之后,是何等嘴脸!”
朱祁钰这次把贯城都抓满了。
南京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一个个都是群情激奋,在一些人的组织下,准备到南湖别苑请命!
在以请廷杖为荣的大明朝,堵皇帝的门,这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万历皇帝还曾经被西山窑工给堵在长安门内出不去,最终万历皇帝妥协,收回了设在卢沟桥的矿监抽分局。
李贤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太学生只是要去皇宫请命,并非到南湖别苑来…”
“到南湖别苑,他们还没那个胆子。”
到皇宫和南湖别苑有区别吗?
有,而且很大。
皇宫的承天门外设有登闻鼓,敲登闻鼓那是大明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政治遗产,去皇宫请命,那是走公车上书的流程,符合请命规范,而且应天府衙还组织衙役维持秩序。
但是跑到南湖别苑请命,那就是逼皇帝就范,逼皇帝放人!
那性质可就变了,就从请命变成了大不敬、谋逆。
朱祁钰闻言脸色才稍微好了些说道:“朕还以为他们得了失心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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