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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85章 番外二


《少年天子伴驾日常·上》

        腊月初八前夜,  京城纷纷扬扬下了整夜大雪。

        五更时分,天还黑着,梅望舒穿着簇新的青色鹭鸶补子文官袍,  宽大官袍里又套了件貉袖夹袍,  外头披着家里的貂皮氅,  袖里揣着手炉,踩着吱咯吱咯的积雪越过金水桥,  走进了宫门。

        并不和那些参加朝会的大臣同路,而是越过宣政殿,穿过上阁门,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迎面看到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的大太监提灯站在紫宸门下,焦急地张望着。

        那名大太监穿着体面,气色却不怎么好,  一副蔫头耷脑的受气模样,正是元和帝身侧随侍的大伴之一,  刘善长。

        “梅舍人来了。”刘善长领着梅望舒往紫宸殿里急匆匆地走。

        “圣驾已经开始今日的进学了,  今天来授课的又是新近上任的吕祭酒。哎哟,  这位吕大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梅舍人走快些,今天迟了半刻钟,  可别让吕祭酒给揪着错处了。”

        紫宸殿占地极广,  分为除了天子日常起居的正殿,还有东西四座侧殿。

        元和帝每日进学的地方,就在西边延英殿。

        从步廊穿过去时,  远远地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延英殿里传出来,

        “……有道是,  百善孝为先。臣今日便继续陪伴陛下,  好好研读这本《孝经》。还望陛下专心进学,  莫要辜负太后娘娘和郗相爷的厚望哪。”

        回应吕祭酒的是一片沉默。

        殿里没有人接话。

        吕祭酒似乎早习惯了,自顾自地往下道,“臣请陛下打开孝经之书,随臣诵读一遍今日的章节,由臣逐字逐句地解释经义。”

        随即响起了摇头晃脑的诵读声。

        梅望舒沿着步廊走近,耳边听着越来越响亮的《孝经》诵读之声,微微地皱了眉。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儒家经义,治国方略,为何偏偏给年方十二岁的天子学这本。

        梅望舒在响亮的诵读声中进了延英殿,往明堂大匾额下方御案处端坐的少年帝王行礼毕,拉开交椅,坐进自己的长桌后。

        当朝以右为尊,吕祭酒在朝中的资历年纪都长,座椅安排在御案下首位的右侧,梅望舒的座椅在左侧,两边正对着。

        吕祭酒停下诵读,斜瞥了她一眼,“梅舍人今日怎么迟了。少年人贪睡要不得啊。”

        梅望舒在对面坦荡荡行了个揖礼,“下官住处太远,路上积雪半尺,马车难以通行,因此才迟了。吕祭酒见谅。”

        吕祭酒难得一次揪到她的错处,哪里会这么简单放过她,抚着短髯,斜眼乜着梅望舒随手脱下放在桌边的黑貂皮氅,手里抱着的鎏金手炉,开口冷嘲热讽,

        “春秋时,有圣人安贫乐道;战国时,有诸贤安步当车。梅舍人家中豪富,出入车马接送惯了,怎么,遇到京城的下雪天,连步行入宫都不会了?竟然让圣上等候至今——”

        “梅舍人住得确实太远了。”高处端坐的少年天子突然出声,打断了吕祭酒的话,

        “皇宫在城东北,梅舍人住在城西南,路上需得横穿大半个京城过来,步行入宫,人岂不是要冻僵。明日如果还是大雪封路,直接递条子进来告假。”

        “臣领谢圣恩。”梅望舒起身领口谕,又道,“但臣不想告假,臣愿意每日入宫陪伴圣驾。”

        少年天子的神色一动,从案牍间抬起头来,视线转向她的方向,抿紧的唇线松动上扬,似乎要露出笑容。

        但那丝极浅淡的笑意,在露出之前便被他自己收敛住了。

        抬头看了看透明琉璃窗映出的鹅毛大雪,没什么表情地道,

        “朕看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今晚梅舍人不要回去,在皇宫里留宿。免得明早迟了又被人咬文嚼字地骂。”

        “臣遵旨。”

        两人你应我答,把吕祭酒撂在了旁边。

        吕祭酒憋着心里火气,重重地翻开讲义,冷声道,“刚才臣讲到《五刑章》,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过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1】此句何意?如何应用于我朝国情?还请陛下在一炷香内,写下一篇论述文章。臣会将陛下的文章原样奉给太后娘娘和郗相爷观阅。”

        说着吩咐随侍宫人点燃桌上的线香。

        在缭缭香烟里,闭目养神起来。

        《孝经》词句浅显,并不是什么深奥经义。梅望舒不怕圣上写不出论述文章,只怕圣上不肯提笔写。

        坐在原位,乌眸略显担忧,往御案方向瞄过去。

        意外见玄衣广袖的少年天子拿过一张纸,已经开始伏案写文章。

        她心下稍宽。

        等候片刻,估摸着文章应该写到中段了,又瞄一眼过去。

        却见少年元和帝不知何时停了笔,对着御桌上的文章,嘴角噙着冷笑。

        一双幽亮的眸子,带着她看不懂的晦暗眼神,幽幽地盯了眼下首位正在闭目养神的吕祭酒,随即改拿起御案上的朱笔,继续在纸上涂涂写写。

        她心里一跳,感觉不对。

        立刻起身去看。

        皇帝见她走近,不知为何却惊慌起来,起先按着不让她看,后来见她坚持,只得松开手,露出白纸上的文章。

        一个字也没写。

        上好的澄心堂纸上,惟妙惟肖勾勒了个小人。五官相貌一看便是仿着吕祭酒的模样画的,三绺短须,摆出高举双手求饶的姿态。小人身下以画了火架,又以朱笔画了几笔烈火。

        把吕祭酒架在火上烤。

        梅望舒:“……”

        她头疼地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吕祭酒,又看了眼他桌上点燃的线香。只剩小半根了。

        她提笔在纸上匆匆地写,“吕会将此卷送至慈宁宫。”

        皇帝冷笑接过笔写,“那又如何。让他送。”

        心里淤积的情绪无法遏制,他又愤懑写道,“孝经曰‘罪莫大过不孝’,朕想不明白。母慈子孝,母不慈则子不孝,才是天经地义。若为母不慈,为何以经义强逼子孝?”

        梅望舒垂眸望着纸上稚嫩而激愤的字句,无声地叹了口气。

        陛下说得极是。但……线香快要燃尽了。

        吕祭酒闭目养神良久,睁开了眼。

        “梅舍人,你为何站到陛下身后?陛下已经大了,就算写不出文章,岂可向臣下求助?”

        梅望舒向他展示空空如也的双手。

        “下官不敢为陛下代笔。陛下的文章已经写好了,臣只是斟酌修改一二字句而已。”

        吕祭酒道,“臣请观阅陛下的妙笔文章。”

        站在少年元和帝身后的苏怀忠脸色都变了。

        梅望舒若无其事走回自己桌前坐下,对吕祭酒请求道,

        “陛下的文章略有几处修改痕迹,看来不够工整。臣请代陛下通读全文,并代为誊写清晰,方便呈上太后娘娘当面。”

        “梅舍人考虑周到。”吕祭酒点了头。

        苏怀中脸色发白,把御桌上画了火烤小人、又写下诸多不敬太后言语的澄心堂纸卷起,从御桌后走下来,双手奉给梅望舒。

        梅望舒神色如常地接在手里,在桌上打开。

        对着纸上的火烤小人,镇定念道,

        “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过不孝。圣人之言,振聋发聩,寥寥一十二字,道尽孝之重也。”

        一边念着,从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提笔开始‘誊写’。

        对面的吕祭酒阖目听着,微微点头,  “首句破题并不出奇,但以陛下的年纪,写出‘孝之重’,意思已经足够了。”

        梅望舒一边念一边写,通篇‘誊写’完毕,吹干了纸上新鲜墨迹,将整张纸重新卷起。

        苏怀忠眼里带着震惊,双手捧着焕然一新的文章,送给了对面吕祭酒桌上。

        吕祭酒展开扫过几眼,和他刚才耳中听到的天子所作文章并无出入,对着满眼清丽行楷,更加满意了几分,

        “梅舍人写的一笔好字。像这样代陛下誊写清楚,呈给太后娘娘倒也不错。有劳了。”

        今天早上的功课结束,吕祭酒起身,惯例送皇帝出殿,君臣师生在殿外互相行礼告别。

        少年元和帝面无表情地长揖行礼,转身便走。

        梅望舒顺手把圣上亲笔拢入了袖中,最后一个出了延英殿。

        目送吕祭酒往前朝三大殿方向走去,她快步几步往前赶。

        圣驾果然停在前方宫道的岔路口,并未走远。

        前方玄衣广袖的少年皇帝听到脚步声,转头唤她,“梅舍人,这边。”

        梅望舒跟上去,隔着半步距离,跟随身后。

        苏怀忠擦着冷汗,等走到无人的空旷处才敢开口,“刚才吓死老奴了,还以为要被吕祭酒告发到太后娘娘面前去……好好的腊八节又过不安生。”

        “事情已经过去,以后再不要提了。”梅望舒提醒一句,走出几步,又轻声对少年皇帝道,

        “像陛下今日这样,在纸上画小人故意激怒对方之事,看似解气,其实于对方不痛不痒。既不能令吕祭酒罢官获罪,反倒自己落下了把柄。此为匹夫血气之勇,并非长远谋算之道。”

        皇帝默然不语。

        梅望舒把袖中藏着的那张纸递过去,“陛下拿回去烧了罢。过年就十三岁了,以后莫要再做此等血气逞勇之事。”

        皇帝不肯接。

        梅望舒又塞过去两下,他才勉强接下了。

        默然走过整个空旷庭院,直到紫宸正殿就在前方,这才点点头,“匹夫血气之勇,不能让他从此滚出皇宫,反倒惹来一身腥,于事无益。朕以后不做了。”

        梅望舒知道他想通了,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陛下勇于纳谏,臣极欢喜。”她看看左右无人,极低声地道,“吕祭酒此人不能继续留在皇宫教授陛下。我们需筹划好了,一击而中。”

        元和帝吃了一惊,猛地侧过头来。

        在那道黑黝黝眸子的注视下,她却又转开了话题,“今日腊八,不提此人了。臣和陛下说一件小事。”

        “早上来迟了,固然是大雪阻路,却也不完全是天气的缘故。”

        “臣守着家里的灶台煮腊八粥,从昨夜煮到早上,煮得滚热稠浓,闻起来就香甜可口,早上提了一大盒进来,进宫时拿给齐正衡守着了。”

        “是臣亲自熬煮的,定然不会有问题。等下关起殿门,臣等几人守着陛下,安安静静地吃一碗腊八粥,各自说些过年的趣事,臣会剪窗花,等下剪几枚贴在窗上,大冬天的添点喜气,也算是好好庆祝这个年节。”

        皇帝的眼里骤然亮起了光。

        毕竟年少,掩饰不住雀跃的神色。

        刚才在昏暗殿中对着吕祭酒时,眉宇间浮起的大片阴霾彻底褪去了。

        他明显地加快脚步,越走越快,不过是七八百步的长廊,梅望舒居然落下了他一大截。

        洛璳站在尽头转弯处,停了脚步,回身来等她。

        十二岁的小少年,个子刚开始抽条,却还是没她高,掩藏不住兴奋神色,声音却强忍着激动,平淡地催促她,

        “梅舍人,快点走。吃完了腊八粥,朕也想剪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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